【當代散文】周志文/清徽師的旗袍
張清徽老師給黃沛榮的題字。(圖/黃沛榮攝影,周志文提供)
1992年10月,張清徽老師着平時旗袍照。(圖/黃沛榮攝影,周志文提供)
前兩天好友黃沛榮教授寄來幾張他之前幫清徽師拍的照片,那些老照片激起了我的思緒,讓我想到一些往事。
清徽是我老師張敬先生的字,中文系的人多有古風,喜以字號相稱。沛榮的照片與信好像是發給多人的,但他在專寫給我的信中寫道:「清徽師在八十壽筵上,心事重重,少有歡愉之色。我希望給她留下一些好照片,但我不想鬧哄哄的一羣人擁上來,就一直等機會,趁她上洗手間時,我在門口等她,先跟她說說話,拍了幾張,我特別把孔老師送的花籃放在後面作爲背景,以增添光彩及色彩,且帶出一點喜氣。令人感嘆的是:她穿的那件旗袍,是老師當時春夏秋季最光鮮的衣服,於參加聚會時穿,1992前就存在,照片中1992在穿,到1996年(辭世前一年)還在穿。她因爲變瘦了,舊衣服已不合身,也沒有再做新衣服,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手頭不寬裕,她過去經常請學生吃午飯,因爲她寂寞,想要有人陪伴說說話,但是說起話來又陰陽怪氣的,使人受不了。幸好你常常去看她。」
沛榮的信寫得真好。我之前在淡江教書,因遠較少探望,後來回臺大,就較常去看她了。老師是1912年生的,1992年她八十歲,繫上幫她辦了壽慶活動,沛榮的幾張照片就照於當時。老師是研究戲曲的,習慣熱鬧,我比較喜歡安靜,跟老師不很相同,但我能體會她在炎涼對比之下的心境。沛榮給我的信中寫了老師生活的一些細節,老師是注意細節的人,尤其他寫老師穿的那件水藍帶着碎花的旗袍,我想大家都不會忘記的。
老師晚年獨居,同輩不斷凋零,使得她與周圍更顯格格不入。她所配的宿舍在樓房頂樓,她步履辛苦,每次攙扶上下樓,都要耽擱很久,她往往走一半就生氣罵人,我知道純是體力不濟的原因。陪她到僑光堂吃飯,人多還好,只我們兩人就很難點菜,每次她都會點乾煸四季豆,有時點個炒蛋或紅燒豆腐之類的,她吃得不多,常逼我把菜吃完,說不吃完可惜了,然而接着也常會說,不吃完也罷,人生可惜的事也不只這一樁啊。她喜歡人多,迫於種種原因,四周總是人很少,她老喜歡用反諷的方式說人,同學有得意有失意者,失意者她瞧不起,得意者也有她看不順眼的地方,反正沒一個順眼,我覺得她生活確實艱辛。
沛榮提起旗袍,其實在她的時代,臺灣有年紀的婦女在正式場合都喜歡穿旗袍,清徽師有好幾套,夏季穿的短袖,多選擇有細花圖案的,就是照片所示的那類,有時會在外面「罩」上一件同花色的薄外套,我看她穿薄旗袍,總會有杜詩「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的聯想。天冷她則改穿料子厚一點的長袖旗袍,老師薄旗袍有好多套,厚旗袍我記得只有兩套,一套黑的,一套棗紅的,黑的袍面繡了些銀色的花,顯得花稍些,棗紅的沒有,她好像很喜歡穿棗紅的那套。好的旗袍除了講究衣料,還注意純手工做的盤扣,往往看釦子的料子跟做法,就知道衣服價格的高低。我也很喜歡她穿棗紅旗袍,那件是用盤扣同一材料的綢子「滾」了邊的,光顏色就顯得喜氣洋洋。老師常喜歡跟我們說自己老了老了,但她很守禮,外出時也會刻意打扮,臉上會撲點粉,也會塗上淺色的口紅,臨行還會小心的在旗袍領口,別上一顆金屬做的扣花,我雖是男生,看她從浴室打扮出來,也注意到她心情好,跟着也開心起來。
清徽師學問的高明處,我說不太上來,因爲那靠專業,但論知識,也有相通的地方,方法是否正確,所達是否精深,是有一定標準的,在戲曲方面,她領袖羣倫,同門的曾永義、王安祈,陳芳英、林鶴宜等都有專門論述,就無須由我細說了。
我請清徽師指導論文,說來純屬意外。我大學讀的不是臺大,1974年考上臺大研究所時,我已算「高齡」學生,碩二開學時要報指導教授,眼看時限已到,我連詢問的對象都沒有,同班的同學邱琇環比我急,她是臺大畢業的,一次對清徽師說我窘況,老師對她說,就叫你那同學來跟我談談吧。我之前也沒修過她的課,對戲曲也沒興趣,但邱琇環開了口,我不去拜見就失禮了,一天就由她帶我到第九研究室去找老師。
我原有點不安,想不到老師看到我劈頭就說,你要是要好前途,還是去找對你有幫助的老師好了,譬如某某某啊,某某某啊,要是跟了我,就註定一窮二白啦!語多嘲諷,埋怨與調侃都有,後面又滔滔不絕的跟我說了一大堆我不全懂的話,想不到那些話反而激起了我一股莫名的情緒,我趁一個空檔說,老師,我早已是一窮二白的了,再添個一窮二白也沒差,又說自己只想趁機多讀點書,老師說的飛黃騰達,我根本沒興趣,愁腸既解似的,也不知何故落落長的說了一大堆,純是發牢騷吧。不想老師聽完,大聲叫了聲好啊(好像還拍了桌子),說你想研究些什麼來着?我說一時說不上來,但直說我對戲曲沒太大興趣,她問那你對什麼有興趣?我好像接着又說了些亂七八糟又不太得體的話吧,細節現在已忘了,但待在一旁的邱琇環瞠目結舌的表情我是記得的,幸好結論是我可報她名字去「應急」,萬一之後由她掛名,論文內容也由我決定。我看她如此爽快,邱琇環跟她保證,我也配合著點頭,她說我是有點實力的,絕不會之後讓老師有「失察」之譏。
我得感謝老師,她任我自由找題目,也任我自由寫作,我兩次論文她改動的都不多,好在口試成績也都還不算差,沒讓她丟臉。一次她說你懂得比我多,讀了你論文才知道了這個知道了那個,我感覺她在刻意獎掖我,她也許知道我吃過苦,辛勞的閱歷多過一般人,對我特別同情與寬待,這是因爲她的一生,也經受過不少苦難吧。
她除了學術論着外,也寫詩填詞,數量不算多,因有感懷,都是不錯的作品,她也能寫字,字有強烈的金石氣,爲一般女性所難有的。我曾跟她談過我憧憬的文學境界,談到人性深淵的部分,她曾說她也有過同樣的感受,讓我很感動,但稍覺遺憾的是,她在面對障礙時很少選擇克服,總是在幾聲調侃後選擇抽離,有點像道家、佛家看穿一切後的油滑,她不見得油滑,但畢竟是抽離了,這一點是我不很認同的,我曾說出我的感受,好像沒太大的說服力。
我老覺得她的氣質如放在創作上是會有很高的成就的,她的見識常有不凡的成分,就以她題給黃沛榮的詩爲例,詩題是〈題雛雞圖〉,一般人看到剛孵出的黃絨小雞,都會想牠拙稚又可愛的一面,但老師卻直接想到如蟲蟻般的「人間惡」來,要雛雞將之盡數啄去,這首詩用險韻不說,竟有這種聯想,足見老師的美學況味是多麼的孤絕而特殊啊。
這教人出乎意料的跌宕之思,老師一直有的,我覺得她對命運與藝術的感知有點近乎布拉姆斯。布拉姆斯有極大的創作力,也有極強的自毀的力道,我常想因有正反的力道的不斷拉扯,才使得布拉姆斯的作品糾纏、艱深、晦暗又偉大,他的四個交響曲都綿密的透露出這個成分,他的鋼琴三重奏、絃樂四重奏及其他作品也都有的。重點在鍥而不捨,在不輕言放棄,要是停了創作,這種動能也就白費了。我覺得透過層層黑暗再呈現的微光,纔是真正的光。
老師過世已快三十年了,我自己也步入衰頹的晚年,對老師的一生所以特有所感。我是個粗糙的人,老師對我寬大能容,允許我自由發揮,是我難以忘懷的。她准許我用平輩的方式跟她聊天,忍受我的謬誤與冒犯,有時她興奮起來,也會用同樣的話罵盡蒼生,用詞比我更多且更爲猛烈。
她對我開放的態度,我後來也用在自己的學生身上,我會啓發學生,但不勉強他們必定要走我的路,我欣賞學生並鼓勵他們自信,當然他們也要懂得自我檢束。自由很重要,以自由飛翔之姿達到目標最爲美麗,也最爲可貴,但海耶克說大部分人都選擇逃避自由,因爲自由是負擔,也有風險,類似的話羅素也說過,他們的意思應該是說,真正的自由並不容易。我對自由的解釋有的來自自己的憬悟,也有來自清徽師的身教,她一直是這樣待我的。
我記得這些縷縷,我一生都感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