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王文進/大安溪是生命的分水嶺
圖/阿尼默
民國五十九年夏天,我和萬千學子一起參加所謂的「大專聯考」,那可是真正的「一試定終生」。不像現在可以有一次學測,一次指考,中間再加上各校系分別甄試與繁星滿天普照城鄉學子。
當年考過的內容,早已全然忘卻,唯有地理科的一道試題,至今仍歷歷在目。問的是臺灣氣候的分水嶺在哪裡?我毫不猶疑地答出「大安溪」。那個年代的學生誰都知道臺灣有條「北迴歸線」,將臺灣分爲熱帶與亞熱帶。中小學畢業旅行,老師們總會安排大家到嘉義去瞻仰立視那塊石碑,並且問:「左手和右手溫度有無不同」?反倒是臺灣氣候的分水嶺,卻未有學校特意安排一覽。
我所以會答得如此篤定,並不完全是得力於地理課,而是因爲國文課那位歷經戰亂來臺的栢蔭培老師講述韓愈文章時,總喜歡順勢朗吟其貶嶺南,出長安前的名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十六、七歲的高中生其實尚未能體會詩中的悲怨悽惻,也不會去細究老師吟誦此詩的心境,只愛其字句鏗鏘激昂。但是「秦嶺」二字卻經此和「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一起印入心海。後來老師講到王維時,又提醒「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的「終南山」其實是秦嶺在長安南境的峰巒。就是這樣「秦嶺」成了心中剛勁蒼莽兼又空靈溫雅的山脈圖像。尤其每當被聯考折磨到夜深人靜時,這座山嶺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就成了支撐自己熬下去的力量。難怪上地理課時,我對「中國氣候分水嶺在秦嶺」的叮嚀特別情有獨鍾。
而「大安溪」對我這個北臺灣的高中生,又因何會如此心電感應脫口而出呢?地理課老師在高三下總複習時,突然神來一筆:「臺灣也有氣候分水嶺,是『大安溪』。不要和『大甲溪』『大肚溪』搞混。你們只要想到我國唐代『長安』和臺灣『大安』的兩安就對了。」那是一九七○年的三月,距離次年十月退出聯合國的鉅變還有一年半,地理老師興高采烈的「長安」當然仍在我國的版圖中。
事隔十幾年,我由淡江大學一路師大碩士而臺大博士,偶或回顧前塵,懷念起親人恩師的扶攜時,總會另起夢幻因遇之感:如果當時答錯這一題,如今會身在何方?所有的英語時態動詞變化,歷史考卷中的朝代變革割地賠款,三民主義的建國大綱建國方略等都已渺然無蹤,還諸天地。可就永遠記得在那千軍萬馬沙塵滾滾的烽火中,我攀住了「大安溪」的馬鞍。在那個制度下,差個三兩分,極可能就被分派到另一個科系或學校,生命軌跡也將波流浪轉而迥然不同。
慚愧的是自北上就讀謀職後,反而離「大安溪」越來越遠。始終無緣親訪端詳這條「命運之神」是如何將一水分判臺灣南北溫寒?雖然中間時而搭火車南下,但車廂空調恆溫寧靜,只知從苗栗之後,轟隆轟隆過了兩個隧道,迎面再來兩座長長鐵橋,火車就停靠在豐原或臺中站,絲毫感受不到溪北溪南的氣溫有何不同?
終於,我任教職的存款足夠買一輛2000cc的新車,可以放心載着妻兒來回高速公路。一九九○年的春節,沙鹿的岳父岳母正在家中期盼着我護送掛念的女兒和五歲的孫子回家過年。前幾天我就和妻子做足功課,商議車過苗栗,行進「大安溪」時要如何放緩車速,要如何才能眺視溪岸的「火炎山」。早春季節北臺灣向來寒意逼人,一路上,車窗始終被綿綿細雨飄隨。沒想到才過苗栗三義山坡,車輪駛入大安溪上方時,擋風玻璃已了無雨痕。後座的孩子農農歡呼一聲:「太陽出來了」。妻子在旁邊指着後窗說:「是那孫悟空的火焰山把太陽烤紅的」。讀幼稚園的孩子,西遊故事本都是隨處聽來拼湊而成,當然分不清火燄山是誰的,只管興奮用力拍手。
到了臺中沙鹿,岳母立刻抱起孫兒笑問:「一路好玩嗎?」農農則一本正經地說:「有,我看到孫悟空的火燄山把太陽烤得紅紅的。」受過日本式教育,向來神情嚴肅不苟言笑的岳父,爲了討好愛孫,竟特地用一口生澀的國語說:「好!明天阿公帶你去火焰山,請齊天大聖孫悟空烤地瓜給農農。」逗得周圍所有人都笑彎了腰。從此每年春節,我們都盼望着那追逐陽光的返鄉之旅。
孩子讀書的領域逐漸從西遊卡通升格到小說原典,然後是《三國演義》,再進入到《紅樓夢》的「脂硯齋評語」云云。並且早已知道東北季風的冷鋒是如何盤旋在三義上空北移而形成「南方太陽北邊雨」的原因。無奈的是再純真的笑容也止不住時光無情的腳步,岳父岳母年年白髮衰老,再也抱不動長高長重的孫兒,終於在十多年前先後逝去。我們至此很少再專程開車南下。但是每年在歲初冷冽的臺北,談起臺中沙鹿往事,心中就會閃現那一朵一朵火焰漸燃漸暖,像大安溪上方穿雲而出的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