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水滸傳》加標點 他開啓了“新閱讀時代”

曾經的《水滸傳》,沒有分段,也沒有標點

中國第一部採用分段、新式標點的書籍《水滸傳》

汪原

古人真難啊!沒有標點的《水滸傳》或是《儒林外史》,是怎麼看得進去的?明天是世界閱讀日,揚子晚報記者特邀南大文學院教授苗懷明,一道回顧閱讀習慣的變遷。“古時候出版的小說,是一個標點都沒有的,這樣的閱讀習慣延續了上千年。”苗懷明告訴記者,直到新文化運動階段,一位出版大家汪原放對《水滸傳》重新整理,才讓古代小說有了新式標點。這一舉措開啓了我們的“新閱讀時代”。

沒有標點和分段

古人閱讀全靠“腦補”標點符號

苗懷明告訴記者,從有書籍開始,中國人的書籍就沒有分段、標點。古人讀書,需要長長的“一口氣”。比如《師說》中的這一句,“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以前的書生們讀到的原文並不是這樣,而是“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古代教孩子讀書,都是從斷句開始,斷句成爲讀書的第一步,但就是沒有人想到分段、加標點,爲孩子提供方便。這種狀況延續了數千年。

所以,斷句就顯得尤爲重要了。爲了儘量“氣短”,古人在閱讀時練就了一項“特異功能”:給文章裡的句子“腦補”標點符號。這一過程,正是上一段引文中提到的“句讀”。 如果不懂句讀,往往會造成誤讀、誤解原意。

“腦補”標點符號是一個龐大的工程。一句話該在哪兒停頓,爲啥要這麼斷句,都得仔細咂摸。至於林妹妹讀《西廂記》,能夠盯着不加標點的“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心痛神癡,眼中落淚,那更是“腦補”的一定境界了。

爲了儘量簡便,古人也會“走捷徑”。他們在文章中尋找一個個的虛詞,通過虛詞來完成停頓和轉換。如夫、惟、蓋、故、是故、今夫若夫、且夫、然則等,常常置於句首,一般情況下,我們可以在它們前面點斷句子。也、耳、焉、乎、哉、耶、歟等多置於句尾,我們也可以在它們的後面點斷句子。

這些搖頭晃腦的“之乎者也”,一定程度上擔當起了古代的“標點”功能,不僅能讓語句表達更有氣韻,也能幫你找到文言文閱讀的“金石之聲”。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白話文興起

一位編輯“手癢”給《水滸傳》加了標點

老這麼靠着“之乎者也”來斷句肯定不是回事兒。伴隨着新文化運動的興起,白話文得到提倡,一位名叫汪原放的編輯,開始動腦筋給古代小說“改改模樣”。

新文化運動中,《水滸傳》《儒林外史》《紅樓夢》和《西遊記》都得到了不錯的評價。深受社會風氣的影響,汪原放決定將古代小說“改頭換面”,以加完標點,斷完句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汪原放不僅熟悉英文典籍,而且有着開明的思想。那時候,他供職於一家出版機構‘亞東圖書館’,亞東圖書館出的新標點本系列小說,值得單獨一說。”苗懷明告訴記者,汪原放是老一輩出版家、中國古典文學整理工作者外國文學翻譯工作者。在《回憶亞東圖書館》一書中,汪原放這樣回憶起初計劃出版新標點本小說時的情形:

“五四”後,我大病一場,到1920年初,總算好了。有一天,我忽然對着鑑初兄(仲蓀)說:“仲蓀哥,我有一個計劃,要出四部加新式標點符號和分段的大小說:《水滸傳》、《紅樓夢》、《儒林外史》和《西遊記》。先出一部《水滸》,要校得沒有錯字。如果不成功,算了;如果成功,再作第二部。”

汪原放對《水滸傳》的校點,還有一大膽之舉:他將《水滸傳》卷首金聖嘆眉批夾註全部刪去。“汪原放一邊加着標點,一邊心裡其實也在‘打着鼓’,‘標點和分段,到底靠得住靠不住’?”苗懷明介紹,給汪原放一顆“定心丸”的人,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陳獨秀和胡適。“他們倆不僅鼓勵汪原放大膽出書,同時也保證了新標點本系列小說的學術品位,同時他們在當時顯赫的名聲也成爲亞東圖書館無形的廣告。學者與出版商的密切配合使亞東版新標點本系列小說獲得了很大成功,這在中國現代學術文化史上,是一個具有標誌性的事件,影響深遠。”

新閱讀時代開啓

“整理過的本子”風靡至今

亞東圖書館的分段、標點本小說出版後,引起巨大轟動,全國的出版社紛紛效仿,將分段、加標點作爲賣點,一時間所有書籍都開始分段、加標點,帶動了書籍版式的一場革命。新閱讀時代,就這樣被一本本的新標點本系列小說正式開啓。《水滸傳》成爲了新文化運動中第一本被加上標點,並分段、校點後成功出版的古代小說。

在亞東圖書館推出的十幾種新標點本小說,其中最爲引人注意的無疑是《紅樓夢》。“《紅樓夢》的出版最費周折,這是因爲它的篇幅大,成本高,且情況複雜。亞東圖書館之所以先出《水滸傳》、《儒林外史》,和《紅樓夢》的費事很有關係。”苗懷明介紹,汪原放整理《紅樓夢》,有明確的學術目的,將小說作品的校勘整理當作一件十分嚴肅的工作來做,這是先前所不曾有的。

1921年,汪原放校點整理的亞東版《紅樓夢》出版。這一版本的《紅樓夢》,不僅開啓了一個新的傳播和接受時代,也標誌着一個新的閱讀及學術時代的到來。 “亞東版的《紅樓夢》一改以往小說刊印的格局,借鑑西方書籍的方式,採用新的版式和標點,改變了人們長期形成的閱讀方式和習慣。這種排印方式一直延續到現在,爲人們廣泛接受。”苗懷明說, “上海亞東圖書館標點本《紅樓夢》的出版,標誌着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胡適派新紅學的發軔。胡適的第一篇重要紅學著作——《紅樓夢考證》,當初就是作爲這部號稱用‘科學方法整理的’亞東本《紅樓夢》的代序出現的”。

苗懷明翻出了《胡適口述自傳》一書,“胡適在書中將這些小說稱作‘有系統的整理出來的本子’,並概括出了三大特點,一是本文中一定要用標點符號;二是正文一定要分節分段;三是正文之前一定要有一篇對該書歷史的導言。這三大要項,就是所謂‘整理過的本子’了。”

讀書再也不用“練肺活量

“句讀”如今依然是中文專業基本功

看小說再也不用“一口氣吊着”了,這種暢快的閱讀體驗,給閱讀愛好者們帶來了耳目一新的感覺。可以想象,當看慣舊版小說的讀者們第一次接觸到亞東版“每句加新式標點符號,分段較多,版面顯得寬疏”的新版式時,他們該是感覺多麼新奇、興奮。

作家吳組緗在《漫談〈紅樓夢〉亞東本、傳抄本、續書》中,詳細描述過閱讀時“興奮的感覺”:

現在我買到手的,屬於我所有的這部書,是跟我平日以往看到的那些小說書從裡到外都是完全不同的嶄新樣式:白報紙本,本頭大小適宜,每回分出段落,加了標點符號,行款疏朗,字體清楚,拿在手裡看着,確實悅目娛心。我得到了一個鮮明印象:這就是“新文化”。

我開始嚐到讀小說的樂趣。心裡明白了小說這東西和讀小說的人所受待遇新舊對比是如此其迥不相同!同時讀它的還有好些同學。我們不只爲小說的內容所吸引,而且從它學做白話文;學它的詞句語氣,學它如何分段、空行低格,如何打標點用符號。

今天的我們,雖然體會不到舊人在接觸“新文化”時的興奮,但每每打開新書時,深吸一口油墨香氣的暢快,無疑是今天的我們對待閱讀的崇高禮敬。“‘句讀’並沒有‘新文化’拋棄,現如今,它依然是古籍整理的一部分,高考中不僅有所涉及,到了大學的漢語言文學專業,這更是古代漢語的基本功。”苗懷明教授告訴記者,中文專業的學生學習校勘,必須從分段加標點開始,“學習古代文史哲,這是入門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