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蒙仁的「時間之鏡」
散文
人類學家做過田野調查,寫成報告後,有時會三十幾年後重返,進行再次的訪調,以對比時間下的社會變遷。這在歐美人類學界是常做的事。
時間的長度,讓同一片土地上的子民,因了歲月的滄桑,而有了不同的意義。當然,觀察的角度與省思的重心,也會隨之調整。最有名的莫過於社會學家費孝通之《重返江村》。從1936年寫下《江村經濟》,到1957年的重返江村,他看見中國農村的根本問題之所在,也看見新的轉變與希望。
古蒙仁新出版的報導文學作品集《司馬庫斯的呼喚──重返黑色的部落》便有這樣的味道。
此書是由古蒙仁的六本報導文學集子裡的作品精選而成。從報導文學的歷程來說,1970年代後期到1980年代初,臺灣經歷退出聯合國的孤立,產生自我認同的危機,開始凝視生存的現實,從而有現代詩論戰、鄉土文學論戰,以及臺灣文學從現代主義向現實主義的轉型。
那時,正是高信疆主編〈人間副刊〉的年代,他以臺灣第一大報的影響力,力倡現實主義文學,而報導文學,正是最好的見證。他用大篇幅刊登報導文學作品,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影響力。雖然當時也有保守的文化人視之爲「揭露社會黑暗面」、「工農兵文學」,或與之同左翼的報告文學傳統連結起來,但高信疆仍以「現實的邊緣」爲標榜,走在政治壓力的邊緣,開創了報導文學重返文壇的新視野。
古蒙仁正是這個時代崛起的報導文學作家。他以清新的文筆,勤奮的走訪田野,小說家的筆法,散文的抒情,寫下經典的幾篇作品。〈黑色的部落〉和〈消失的水平線〉就是代表作。
〈黑色的部落〉以一個報導者的身分,踏入偏遠而近乎被隔絕的泰雅族部落中,食物難以進入,生活困難異常。但他在那些山嶺之間踏查了一個月,寫下那艱難的生存環境,訪談幾個小家庭的生計,和他們一起飢餓,抓田鼠來烤,爲那造成貧困的艱難交通呼喚,也爲文明與部落社會的距離,深深悲嘆。報導寫成後,這個部落受到重視,終而使得交通有了改善。如今,那部落已成爲著名的「司馬庫斯」,一個以共享共有、互助共產而安定下來的典型。
〈消失的水平線〉則是非常傑出的文學作品。古蒙仁用的是小說家的描述方法,依照時間與情節,逐一推進,讓大雨積累的危機,逐步加深,而危機中又不斷回顧過去因爲大雨所形成的草嶺潭的災難,這種方式,讓報導文學不再只是報導,而有了文學的深度。
此書中有一篇是四十餘年後,古蒙仁後來受邀,去司馬庫斯,作爲貴賓,在地泰雅族人感念他當年寫下〈黑色的部落〉,使得道路得以開通,電力輸送上來,因此致上一分特別的頭飾,代表着傳統部落社會極高的榮譽。古蒙仁非常感動,覺得那是他的終生成就獎。
故事至此,也算功德圓滿。但我總是多一點貪心,期望着如果古蒙仁可以像費孝通那樣,再次訪談,寫出當年他所觀察到的原住民生存的結構性問題,如今是否得到改善?原住民的環境生態、文化保存,與四十年前比較,有什麼改變?四十年的時間,到底帶來什麼變化呢?
我忍不住想起關曉榮在1980年代採訪過基隆的阿美族聚落──八尺門,當年那一張像是吉普賽人的少年照片,是作爲《人間雜誌》的創刊號而感動了許多人。歷經三十年之後,2013年他重返八尺門,再訪問了當年的遠洋漁工阿春,再尋訪那少年,始得知少年已因境遇困難而死。而被遷居到另一處國宅的人們,也都各自分散。
那流離與散落的人啊,正代表着原住民的命運。
「在歷經近三十年的光陰之後,曉榮回顧八尺門,重拍着當年他鏡頭裡的人物,卻讓人深思着更深一層的課題。更徹底一點的說罷,他其實在凝視着,在逼問着:在時間的盡頭,人最後還剩下什麼?在時間的盡頭,人是什麼?而當年那一顆溫柔敦厚的心,那召喚着『重新去相信、希望、愛和感動,共同爲了重新建造更適合人所居住的世界,爲了再造一個新的、優美的、崇高的精神文明,和睦團結,熱情地生活』的理想,還在嗎?……
我們以爲故事還很長,但已經不是我們在訴說,而是時間在說故事了。」
而四十年之於古蒙仁,又代表什麼意義?當我們看見四十年前臺灣「現實的邊緣」,會想起什麼?當年的初心還在嗎?我們變得更好?或者向着更荒蕪的世界前行?
我總是這樣反覆自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