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抱石澄懷

圖／Noveala

我非常幸運，初迷上壽山石，大約半年，就在每晚瘋狂搜尋有關壽山石的知識、資訊，那種我歌月徘徊、我舞影迷亂，大多數像我這種初跌入其絕美色境，接着就被早已竄長、怪物城寨的淘寶無數石商，那多有陷阱。那些石，後來直接標明是老撾石，且價位分區清楚，頂尖石質者價格不菲，亂七八糟便宜者你玩一陣就會像徐四金《香水》中，寫到葛奴乙把大批新鮮玫瑰，放進熱沸油中「熱萃法」，那些一朵朵原本嬌豔欲滴的玫瑰，在熬煮之瞬，彷彿靈魂被抽空，只哀嘆一聲，立刻變枯萎慘白，事實上芳鬱的香氣也被徹底榨乾。

我的迷戀壽山石故事，真是可以當現代這種宅心靈，不用面對面哈啦，上購物網站可以「長臂管轄」我紛紛的慾念，與真實世界但如哈密瓜絲網般，你不知它們散落、藏匿在這龐大、櫛次鱗比超結構的哪一深處，這樣打交道。

但以我老師楊澤說，這種「以買爲認識」的資本主義愈極致的，人與物的關係，最後無比空洞，失去了三十年前（世界還沒有網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人們要買方壽山石章，青田石章，那得乖乖走進藏在城市某條街角落的老店家，你猶豫要買怎樣的石的這過程，和那同時是賣石人，同時極可能是你理解這石頭的前輩，將來的石友，泡茶閒聊間，像玉之沁色，浸潤於無聲，手把手傳給你。喔這是杜陵不同的美、這是旗降它愈玩愈多老玩家會迷進去的醇膩，這是芙蓉青，那質地如何和較普的芙蓉之上手體會的差異……在網路店商買壽山石，對我老師或後來我認識那些超級高人臺灣收藏壽山石的「華山之顛」前輩，他們都對我在淘寶買石頭非常不以爲然：斷失了壽山石這天地靈美之物，一百年來最珍貴的，文人互相賞石的「情」。他不是冷冰冰的買賣，那有一片人們同在亂世中，像當初老臺北那些跟着老蔣渡海，說不出內心鬱苦的大文人，後來埋頭篆刻。他們和陳可駱這也是莫名其妙跑來這島而回不去的，原來福州「青芝田」小老闆，落難但真懂石者，那迷人的老時光追求壽山石（及斷源後作爲替代可篆刻、也有一定晶透的韓國石、泰來石）的故事。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

網路上買石，很符合我這輩以降，那種和他人交際的害羞、內向，一種後來也不相違的如《黑鏡》、《愛x死x機器人》這些科幻成爲說故事硬蕊的時代造成的孤自型人心模式。但我很好運，應說我那時迷戀上壽山石的力比多太強大了，簡直就想翻開能見的網路光竄表面，不饜足的要找出更多關於壽山石的身世、故事，但我竟真的劉姥姥進大觀園，闖進了一個叫「抱石澄懷」的神帖。作者叫江亭，內文說他自己是臺灣人，砰像蕭峰打出降龍十八掌，竟在福州的壽山石高手網站，扔出這個神帖，講他自己收藏的一百件壽山石藏品，從林清卿、石卿、郭功森、周寶庭、林發述、林亨雲、王祖光，到第二代郭祥忍、郭祥雄、林飛、潘驚石、陳達、石癲、石癡。光是薄意，他就順着林清卿，一脈下捋後來高手王雷霆、林壽堪、林文舉、劉愛珠、鄭世斌等青年高手。那對我真的是進了大觀園，奼紫嫣紅，亭臺樓閣，繞之不盡，看得醉眼迷離。他是一件一件、一個雕刻師一個雕刻師，深度細品其氣韻、運刀技法、同一時代爲何會涌現那整批神氣淋漓的老鵰刻師如銀河帶，那背後的福州雕刻史，石雕總廠的故事。

我讀到這神帖時，它已逾一年多前結束，我真是遲到者的悵惘與內心波瀾。當時這個江亭，他開這帖子，三個月內每天貼文，引起不只福州當地、上海、東北、北京，各路壽山石藏石高人，甚至年輕的一級雕刻師，簡直像比武擂臺，各方留言、像每夜捲起漩風的論戰。各種關於壽山石雕刻之教養、願景、市場亂象、延伸到其他中西藝術品不同的精神性，乃至於如討論到周寶庭獸鈕的憨萌。他精闢討論周寶庭有意識的用圓刀，因此進入他自己獨特的雕刻心靈小宇宙。他討論林清卿更是神品難出其右、極細的局部談清卿的水波之遠近在薄意於石之表面、較淺、較深的幾層剔石，或柳條、樹枝與旁之他枝的錯綜交疊，不可能的在可能十來層那麼薄的不同剔地，最神的是講到林清卿一枚蘆雁作品，談那飛、鳴、食、宿的不同神態、動態、靈活。

那真是我在其他各需要深度、交錯、不同領域之審美、辯證的藝術或文學，不曾見識過的「全景幻燈」，一般最極致是看陳丹青的《局部》，因他是如此如王羲之的自由靈飛，所以無論他自己在那說誰誰誰的某張畫，說大都會博物館的哪個角落，都好聽翻了，實在有沒有現代攝影收音或視頻技術都無甚差別，你就算一千年前在某個山中寺廟前平臺、某條渡船上、某間客棧遇見他，都可以聽得如醉如癡，天女散花，星斗燦爛。

江亭約是和我一般的高人，但還非陳丹青這種神人，但他啪的插劍石上約聚壽山石場域各路老中青英雄豪傑，彼此之前全是陌生人，那一開始必然有高人來踢場子，但他就是平等心與之討教、並延伸自己前一說的觀點，那真是我熬夜連看了幾天幾夜，才把那之前如靜夜無人知但其實曾發生過的漫天煙花；那三個月內發生的「壽山石大事件」（真的不誇張，這個帖子在我意外跑進去時已有四十五萬人瀏覽，當時在福州石頭圈真的是，業內藏家、雕刻師、商家，甚至他在帖子上介紹那些藏品之神人雕刻師的後人，所有人都在討論，這「抱石澄懷」的作者江亭，是哪邊冒出來的絕世高人？）。他完全就是一件件，那麼逸興遄飛、真心、沉迷於這些在壽山石這奇幻美豔硬度極低之凍石上，展現極致雕工：譬如郭功森「九螭穿環」，不用局部特寫攝影你看不見那鬼工讓人噤聲屏息的「不可能」，你看那一章，用不同角度、放大局部、類乎臺北故宮象牙幾十層鏤空象牙球那種不可思議的鏤空進一種「內在的再深邃之內在」，而各自靈動盤旋、似飛翔又似遊曳的九條螭龍，各自栩栩如生、又以一種巴洛克的內卷藤蔓，形成一類乎西方最早原子模型的結構塊。

但你要在這位江亭對這件作品，一邊以專家語言分析其不同刀技的交錯，一邊他又如那些鑑賞宋畫、元畫、明文人畫的直視作品神韻的老頭，不被一樹失全林、亦不被一林而不見獨矗一樹；譬如有一件黃麗娟非常脫俗、漂離壽山石雕傳統感覺或以男子師徒傳承的刀在石上、累聚百年以上的重力，用非主流貴石之花坑石，雕了一件一個小孩蹺課，揹着的書包的略飛離屁股，但又有一種裡頭塞滿書的沉甸甸，那臉上的歡樂如此活跳，原本出現在觀音作品的垂紗衣褶，在這男孩身上，完全表現出現代紡織品、小學生制服的皺感。或是苗族少女（同樣是花坑石那傳統以晶凍爲審美主流，遭名家棄用的，石頭感比較強，或說某種介於陶器與瓷器之間的、不那麼晶凍欲化的類寶石折光，花坑石的傻瓷白，上頭浮着一些嫣紅或橘的暈絲），這位女性創作者將之俏色發揮到極致，用那些原石上很難以古獸、羅漢人物、山水、花鳥，馴服之的大白石染暈帶紅色雜點的「原應嘆息」之石，借爲少女身上傳統服飾的菱格織布花紋，甚至脫離石頭視覺感，而錯幻進貼伏人體腰身、手臂、肩部的布料感，乃至於補丁，都維妙維肖。他介紹這些和前面二十件古典技藝已臻神境的林清卿、石卿、周寶庭、郭功森這些「總統山」諸神完全不同次元的獨立雕件，卻也談得深情款款，真的懂得那作品獨自的靈魂。

最激動人心的，他明明是個迷石藏石的老頭兒，但帖子中後段，他丟出幾件年輕雕刻師劉東的立體雕──我記得有一件是用極美的瑪瑙凍，奇幻的想像力，雕出一深潭，上面流泉飛瀑、山石孤鬆，但以一種果凍標本的截面，我們看見那潭水下藏着一尾指爪賁張，臉貌猙獰帶神性的蒼龍。其他幾件也是如此和傳統，無論東門派立體雕一擺件，把手件獨立古獸，或西門派無論薄意的石上山水畫、或淺浮雕，皆未曾感受過的希臘神廟雕塑殘件，那種驟然切斷的截面，但殘留部位可見的力勁，那種年輕天才雕刻師另開新局，帖子上，他說他那幾天要出公差無法如常發文，於是貼上這樣五六件劉東的作品，點名之前在帖子上，已顯露對壽山石雕有極深內力的那五六個人，各寫一篇以其觀點的評論。啊，那真是我讀了流淚，回想到上世紀九○年代，最開始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當時才氣縱橫但也才三十多歲的頂尖小說家、評論家，火焰四射在可以全幅登載的雜誌，記錄下整個評審會議。他們激情、各自挪引世界各不同小說新概念，然後參賽作品就是我、董啓章、黃國峻、邱妙津這些當時才二十幾歲的年輕小說創作者。那種所有人在其中，兩眼冒出星空倒影、相信這往虛幻處噴薄的想像力、創作這件事，是無比神聖、帶着摯愛的漩流，意外在我頹頹將老之際，竟在一壽山石雕論壇，魂夢再現。

可以想見那幾位被點名的，本身或是已頗有名氣的年輕雕刻家，遠在上海的書法家但同時是愛石者，遠在北方的某個藏石高人……他們無不拿出十分內力，各自展示了一篇都極高精有靈光洞見的評析，完全不是那種稀哩呼嚕，一般講壽山石某雕件，講得花屁連連或老頭眼角結眼屎的庸文。然後，幾天過去，這位消失了幾天的帖子主人又回來了，以一種非常暖、非常燦爛的，獅子座的豪邁，感謝每一篇評論的作者，然後每人相贈一件他手中收藏的，都是壽山石大名家雕的，不同的手把件，或鈕章、或桌案小山筆架。所有人都瘋狂了，那都是夢幻逸品哪。更感人的是，這些原本是網路帖子上，恃才睥睨其他藏石者之言的高人，之前他們在討論林清卿或石卿作品時，互有激烈駁火的，都是愛石成癡者同時又是現實世界孤獨者吧，他們全變成小孩子，融化在這種友情的光輝中。他們像〈蘭亭集序〉中曲水流觴的魏晉之人，回贈一種高貴的、如圍棋高手互相執古禮互揖，不同人也回贈那江亭他們收藏的、或自己創作的書法作品、古玉，或古硯。我這遲到半年還是一年的，遲到的天文觀測者，都莫名哽咽，恨不得我唉若能早些趕上這帖子正在發生的時光，以我之才，若也能替其中一件作品寫篇評論，那不是可以得一件這江亭相贈之壽山石夢幻藏品？

但我讀至此，發覺這帖子歷經一百件各大神人，後來是年輕秀異雕刻師作品，那脣乾舌燥、燦爛生輝的分享、討論，已近尾聲。我讀到所有在其上鏗然擊劍的、或潛水的、程度遠不及那幾位高人，但也可看出是壽山石迷戀迷惑者，大家都依依不捨，哀求別停，繼續。但這位「抱石澄懷」的浪漫主義者，這時或已心力耗盡，在衆人各道珍重再見的一片留言中，戛然而止。我記得我讀完全部帖子，心緒翻涌，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