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石錄】駱以軍/飛沙找石
飛沙找石。(圖/可樂王)
遇見內力深湛的怪脾氣高人
我有一非常美的「琪源凍杜陵」原石,非常沉、壓手,它的色境,真的可用高兆《觀石錄》中描述的:「郊原春色,桃李蔥蘢」,「凍雨欲垂,夏日蒸雲、夕陽拖水」,兩個拳頭握起並靠,形廓如孔明冠。
它不是前面說到一些壽山石的原石,除一面開窗,其實大半顆石都是黏巖粗砂石,這顆琪源凍杜陵,是從壽山老石農家的保險櫃,放了幾十年,因爲後來封礦,下一代也不玩石頭了,到城裡打工,如今市場冷清,山上也不像十多年前,絡繹不絕捧整箱人民幣進村,瘋搶他們手中可能藏留的田黃。或像我這顆琪源凍杜陵,石農們幾代最懂從一批出礦之高貨中,撿顆最美的,放進自家保險櫃。如今礦竭,福州市面全是老撾,壽山石美一點的真貨精貨,體量都頗小。可以說這一場三十年吧,在壽山村曾繁華、瘋狂、錢涌進搶石頭的大戲已落幕,浮生若夢。
老人寂寞,恰有一上山收石頭的也是老人,多年收石極有品,來家坐着泡茶閒聊,沒有窺寶之浮躁,完全是時光中的老友情誼。抽着煙,石農老人發發子女的牢騷,罵罵當年那整列火車皮倒賣巴林凍石的江浙商人,現今那些炒老撾石的石商,因爲這收石人對老壽山石之極品鑑賞也是真正懂之過來人,兩人噓嘆感懷。收石人最後,起身要告辭了,老石農拿了四五顆普石(可見山上真的沒好石頭了),收石人不吭聲不殺一塊錢全收了。走到門檻,開玩笑說老哥,哪天我有這個幸運,你拿幾個你自己收藏的好石頭讓我開開眼吧?
老人混濁的眼窩莫名流下一點淚水,抓收石人的手又鑽回那已黃昏而暗下來的屋內,開了保險箱,顫巍巍取出這顆用保鮮膜包覆、再用幾層報紙包着的琪源凍,在他手上也算一輩子了。那一翻開舊報紙、脫去保鮮膜,琪源凍杜陵真的寶光流曳,像活的,那遠非後來市面的杜陵能比的濃郁、不輸田黃的一種氣勢、靈氣。
沒錯,這個奇妙的因緣,我就是後來,意外在眼花潦亂的視頻如洋麪菌藻瞬生瞬滅的視頻迷亂之海,跑進了這個老收石人的直播間,非常妙,那觀看人數不到一百,桌上放着的不論幾顆雞蛋大的芙蓉、水洞,都是原石磨光,鮮豔比我當時算成日在看各種壽山石,就是多一分機伶的、多三分顏色。老頭話嘮,有點像自言自語,頗臭屁,但對現在人寧願用三分之一價格,買那些「沒有靈魂的老撾石」,充滿一種夏蟲不可語冰的黯然。我聽了一晚,發覺我他媽的像求道人那麼好運,遇見了內力深湛的怪脾氣高人啊。
他當時拿着一枚冰晶之四股四,和一枚壽山荔枝凍作比較,他說壽山荔枝,那個絲像棉花彈開,一旦一有絲,整個印章都是絲,拿到一塊石頭,你用手機對它聚焦拍一張,之後放大,再放大,就會看很清楚,可以研究它裡面的絲。他說現在臺燈很容易頻閃,要就用以前的白燈,九十度對好,在手機裡看,看絲的走向。真的看進去了,壽山荔枝完全不是老撾能冒充的啊。
然後他拿起那枚四股四,小手電照着內裡,說,四股四的冰晶,水紋像杜陵,質地像水洞,但絲和荔枝很像,極其稀少,黃和雞母窩的黃不一樣,雞母窩的黃比較濃、比較死,但四股四的冰晶,那真是不論白、黃、紅,都極靈動。
他又拿起一塊壽山老黃老黃甚至泛深褐的石塊,說這壽山的鹿目,要讀它的斷面,石頭從山上落下,會形成一種爆口,力道砸下去傳導的裂面,二次浸潤,石質較好,極油,濃郁的黃。斷面成皮,大部分杜陵的石頭,較高處砸下來,有棱有角,皮肉比較分,肉極嫩,皮極老。
老撾的鹿目,都是蛋形,滾的比較遠,黃土的顏色沁進去,邊角的顏色比較不透,但打光進去,中間又是透的,表示以百萬年來看,沁的還不夠老,裡面是白的。
他談石,隨處是流泉淙淙
這聽得我抓耳撓腮,之後可能兩三禮拜,每到晚上八點,我家的小公寓,妻兒便會聽見從我小書房傳出,一個奇怪的福州口音的怪老頭,叨叨嗤嗤說啥麼的聲音,因爲我是用手機看他直播,且他在螢幕那端那個冷清的小框間裡,根本沒人去買石,他就是拿着他自己超珍愛的,但又非那些雕古獸鈕的章,或隨型的山巒或高士美人雕件,就是《觀石錄》這種耽於壽山石萬中選一「神品」之美的,很像說太極拳高手,將黃雀拘在手掌,輕盈變化之勁,那黃雀始終撲翅靈竄,卻飛不出那柔暈的小結界。
他談石,對我真是隨處是流泉淙淙,隨興都是他幾十年對照清代人紀錄各礦動石之美、細微特徵的寶貴活知識,但以外人看,他說得支離破碎、很像養老院某個瘋老頭在回憶此生,曾經浮花浪蕊,那些不同美人兒的心性、讓人迷醉的容貌、奇妙的小脾氣,或苦命的癡情……種種種種。沒有重點,像點描畫法,散碎的昔時光影。主要他的聲音不好聽,有點鴨子嗓。所以我老婆兒子都認爲我瘋了,不知在收聽什麼地下電臺。
我跟他買了三四方石,兩顆芙蓉、紅豔和濃郁蛋黃像兩團水盂中的顏料團互溶,那像慢動作仍持續着互相阿米巴變幻的靈動感,他也說現在找不到這麼好的芙蓉了。一顆四股四冰晶,一顆杜陵冰晶,都是小但極品。重點是收到時,你會爲那老派對每石的愛重感動,非常細目的砂紙,打磨到油光水亮,極細極細的觸感;錦盒也是隨石形訂作,質料好得像民國時極講究的做一頂帽子,而非批量買的大小編號的就是個盒子。
他的石頭比我一般買石的價位高一截,但那真的好石頭,就是給人一種心靈受到滋潤,眼睛被那美之境洗過的,亮晃晃的安慰。或許他實在在後來這混亂的壽山石市場,和年輕人的視頻兜售的世風,憋屈極了。或他三十年前還是年輕學徒時光,最早對臺灣去福州買石的商人的好印象(大器、慷慨、有教養),他對我超待之以他認爲我是讀書人那種敬重,老師老師的喊我這讓我害羞又慚愧啊,我根本只是極粗淺入水不深的初學者啊,且我真的是個窮文人啊。我纔要喊他老師啊。
因爲那時我在爲寫一本關於壽山石的小說作準備,所以有了買幾方石的情分後,我每晚在手機螢幕,他的直播間留言,請他多講一些當年,大陸還沒富起來,最初臺灣人跑去收壽山石的光景。但他說得缺乏一個劇場性,或電影的佈景縱深,說了一些當時臺灣大老闆住福州的飯店,他身邊的同樣年輕人,用板車拉去,石頭其實他們根本也沒本錢,就是向都是小石鋪你家借幾顆、你家又借幾顆,結果這些腦筋動得快的,都賺了大錢,但也迷失了本心,後來大筆資金直接包礦去山裡大批買,那後來就脫離了你從老前輩那傳下來,對壽山石要做很深的學問啊。他說他年輕時就沒有那種貪,所以做了一輩子還是這麼清苦。但他自負認識的人沒人像他能在現在混亂的市場,能火眼金睛找到真的可以傳家的好石頭,他認識的人也就他能進山上,從石農那裡拿到不世出的藏石。
說實話他說的,以要放進小說來說,有點不精采,沒有我破碎從臺灣經歷過當年的也是做壽山石生意的,譬如蔡宗衛兄,那裡聽來的偷拐搶騙,各路神仙變不同戲法的故事,來得好聽。
有一晚他聊起,爲什麼壽山大紅袍會炒起來?那是在鱟箕那發坑,這種結晶紅特別漂亮,當時也有文化人下來助炒,說什麼香山賞楓紅啦、池中觀錦鯉啦、什麼紅梅吐豔啦,產量又不多,北、上、廣的藏家,人人都在找這石頭。那頂級的不比現在的暗黑凍地,那時我看了真的也被迷倒,他們說像一朵一朵的大紅牡丹在那石章上綻放的靈動,真的當時頂級的,把頂級的巴林雞血昌化雞血,都壓一個頭下去,大的被大藏家收去看不見了,連小的都炒。因爲沒了。凍地的,那個美,怕連《觀石錄》、《後觀石錄》那時代的文人,看了都要迷進去。
他說瘋狂的時候他也買了大幾十萬,東買西賣,最後自己手頭都沒有了,非常後悔。有一次,一個老闆娘來他小店看一方大紅袍,就是兩隻手捧着,反而摔了,三萬多塊,就摔了。她說要不然就賣給我吧,我說今天這石頭摔了就不要了,她說那她該賠一點,我說不要了。欸後來這老闆娘還繼續跟我買石。但這他愛說教的毛病又犯,說看那種高價位的石頭,要單手握石,小指託着,另三指旋轉,這就非常穩。
獨自憔悴而不悔的癡心人
他賣我的那顆水洞,像一枚縮小的復活島石雕,上黃、下嫩白,簡直像敲在定瓷碗裡的一顆靈動的雞蛋,晶凍裡充滿網狀、哈密瓜的絲,不是荔枝的那種蘿蔔絲,那種嫩黃和雪白的交界啊,互相像光柱疊映,進入那網狀絲的似霧似霰之境,真的欲仙欲死啊。
我在這位「飛沙找石」大哥那,收了我最前面說的那顆琪源凍杜陵,還有一顆蛇匏,一顆傳說中的迷翠寮(其實都是大定義的杜陵礦的所謂「四姊妹」,比起後來一些玩家追捧的「尼姑樓」,後二者根本絕跡,他也是進壽山村從老石農的保險箱私藏請出來的)。都有一種比起我之前亂玩的,混着老撾也是精品、晶凍之美,完全不同審美、有點像你的眼睛習慣清代粉彩之透明微光,驟進唐代窖藏博物館,略陌生那唐三彩駱駝、舞俑、舞馬銜杯銀執壺的濃重和更活潑神秘的古代信息。我收到後,有點像膽怯自己的福分其實還不該碰這等珍稀美物,虔敬的觀賞許久,就藏進書櫃的最深處。
但說來我後來是被妻兒發現我「亂瞎拼壽山石」,其實家計頗緊,被管束勒戒,同時我也像哪部好萊塢電影中的「假大亨」,因爲被這孤絕守着壽山石最深邃、秘境、最高潔的美,這個大哥引爲知己,但他從那滅絕之境打撈出的神品,我的經濟狀況無法在這三顆琪源凍杜陵、蛇匏、迷翠寮,之後,再撐着演他年輕時光霧中,那越過他身邊庸俗貪婪同鄉,以高古文士真懂石的優雅,和他一樣淚眼迷離的收下那些神石啊。
真的,我若是有豐盈的財力,持續跟他再收個三十方這樣的夢幻逸品,我老來真可以弄個「壽山石已滅絕之傳奇石種」的小展覽啊。但我終究以一種辜負、演不下去、真愛石但卻不是藏家的命,「玩消失」,再不上去他那孤寂的直播間。他來過一個訊息,我沒點開,但他是那麼自傲且真正爲壽山石的老時光,獨自憔悴而不悔的癡心人,必然認爲我與那魚龍混遊,這樣三十年來迷上壽山石,狂買一陣,沒有真正靜下心體會那些石頭之大美,把玩、玷污,之後沒了興致,便離棄之的凡俗衆生們無異,便不再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