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話爛梗,包圍中小學生?
餘谷是廣東省惠州市一所鎮小四年級的語文老師,最近,她對學生們過度使用網絡熱梗的現象十分煩惱。好幾次她講解知識點,都遇到有學生在底下故意喊“好炸裂!”。還有一次,一個學生在課上發完言,另一個學生突然冒出來一句“6”,引得其他同學紛紛大笑。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餘谷都不得不專門花時間整頓紀律,才把課堂拉回正軌。
“我其實很生氣,也會嚴肅地批評他們。但可能過不了一天,甚至過不了一節課,學生們又會在課上說(梗)。”餘谷說。
進入互聯網時代,講網絡黑話、玩梗早已不是新鮮事。然而,中國社會科學院新媒體研究中心秘書長黃楚新指出,當網絡語言開始包含低俗、暴力、歧視等不良內容,並且被不分場合、無節制地使用,對未成年人的成長和社會風氣產生負面影響,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凸顯。
10月11日,網信中國公衆號發文稱,爲整治網上通用語言文字不規範使用亂象,塑造有利於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的網絡環境和育人生態,中央網信辦、教育部印發通知,部署開展“清朗·規範網絡語言文字使用”專項行動。
針對未成年人使用網絡黑話、爛梗的現象,山東大學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周妍指出:“干預是必要的,但不能只是粗暴地隔離。”她建議,一方面,通過技術等手段過濾低質的網絡用語;另一方面,注重給孩子們輸入優質的語言,從而培養其自身對庸俗語言的抵抗力。
AI生成製圖/田昊
滲透到寫作中
如今,網絡黑話、爛梗在中小學生中的滲透,已到了令人難以容忍的地步。
來自廣東省清遠市的村小教師李秀觀察到,學生們說得較多的黑話爛梗包括“你個老六”(以出其不意方式獲勝或玩陰險手段的人)、“尊嘟假嘟”、“丸辣”等,通常缺乏內涵,有的還帶有一定攻擊性。有的學生還會做出諸如“電搖”(一種“鬼畜”動作,腿部深蹲、手臂上下晃動)等帶有挑釁意味的肢體動作。這些帶有攻擊性、挑釁意味的表達方式甚至會導致學生間產生不必要的矛盾與摩擦。
什麼是網絡黑話,如何界定爛梗?黃楚新解釋,網絡黑話通常指在特定網絡羣體中使用的、外界難以理解的隱晦語言。這些詞或短語經過如諧音、縮寫或變形等特殊加工,可以作爲獨特身份認同的標誌。未成年人愛說的網絡黑話往往來源於遊戲、動漫、網紅、直播等亞文化,通常更具新穎性和時尚性,能夠用以表達個性。
周妍將爛梗分爲兩種:第一種指的是本身內容低質、庸俗、惡俗,甚至喪失道德底線的網絡語言,如前幾年流行的“化糞池警告”,這就是從一個嚴肅的刑事案件中被別有用心之人制造出來的爛梗,缺乏對生命基本的尊重;第二種則是由於使用過度頻繁而顯得乏味、缺乏生命力的梗,如“我在xx很想你”“想你的風又吹到了xx”句式,本身帶有文藝範,但經過無數次複製後逐漸顯得爛俗。
“當學生們經常將黑話爛梗不分場合地隨意亂用,這就成爲一個問題。”李秀說。她擔心,長期接觸這些包含不良信息、低級趣味或不當表達的網絡語言,不僅會降低學生的溝通能力,還會對學生的價值觀產生一定負面影響。
黑話爛梗還滲透到書面語言中。劉曉麗是廣州市某公立小學的語文老師,她分享道,確實有少部分學生會在練筆或作文中使用網絡黑話,她通常會直接圈畫出來或打“叉”。她說:“網絡語言如果使用恰當,是可以作爲加分項的。但目前接觸到使用網絡語言的作文,沒有特別好的,大都是成績不太理想、沉迷遊戲的學生寫出來的。”據媒體報道,有小學生在組詞或寫作文過程中,甚至出現了“栓Q”“芭比Q了”等表達。
黃楚新指出,學生在正式寫作中混用網絡用語,會影響語言的規範性,教師需要花更多時間去糾正錯誤,可能影響教學進度和效果。同時,這也對語言規範的維護帶來了挑戰。
蔣眉是廣州市一所公立中學的語文教師,擁有16年從教經驗。據她觀察,從小學、初中再到高中,學生們在課堂等正式場合使用網絡黑話、玩梗的頻率是依次遞減的。這是因爲,相對而言,高年級學生擁有一定辨識度和判斷力。“但在日常聊天中,使用都很頻繁。”
未成年人使用黑話爛梗的程度是否存在城鄉差異?餘谷先後在市裡的小學和鄉鎮的小學擔任教師,在她看來,城鄉間的差異並不大。李秀認爲:“現在的網絡太發達了,鄉村學生大都能接觸到電子產品,並將黑話爛梗用到現實生活中。”不過,蔣眉認爲,由於缺乏父母的陪伴與管教,一部分來自相對貧困偏遠地區的學生說爛梗的尺度可能更大。
未成年人對於黑話爛梗的獲知主要來源於網絡。據共青團中央維護青少年權益部與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聯合發佈的《第5次全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調查報告》,2022年我國未成年人網民規模爲1.93億人,其中,城鎮與農村未成年人的互聯網普及率分別爲97.5%、96.5%。另據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等發佈的《青少年藍皮書:中國未成年人互聯網運用報告(2023)》,對比疫情前後,城市未成年人手機使用率從80.1%提高到89.1%,鄉鎮未成年人這一數值則從83.2%升至93.2%。
短視頻的流行進一步降低了未成年人瞭解黑話爛梗的門檻。周妍解釋道:“過去,我們還需要通過文字和圖片才能看懂,如今孩子們可以通過最直接的畫面和聲音接收。”她舉例說,孩子們或許不理解“老登”(東北方言,指年老但不正經的人)這個詞的內核,但通過短視頻呈現的場景和聲音,他們很快就明白了這個詞可以用來攻擊他人,並在現實生活中進行模仿。
當黑話爛梗的傳播範圍越來越廣,爲了與羣體保持步調一致,未成年人通常會主動接納。“網絡傳播加上人際傳播的複合影響,使得黑話爛梗對青少年的滲透更快、更深。”周妍總結道。
不能一味否定
廣東省茂名市六年級學生思思對《中國新聞週刊》說,自己班上幾乎人人玩梗,只要不過分,老師們通常不會干涉。
對於網絡語言,不能一味否定。周妍說,網絡語言發展了三十年,本身有一種內在的生命力,因凝結了普通人的情感和判斷而飽含感染力,是民衆通過語言製造社會共識的鮮明例證。但對於觸碰底線的黑話爛梗,必須建立起一定的防禦和過濾機制。
“我們當然鼓勵健康、有創意的網絡語言,豐富文化表達。但是對於包含低俗、暴力、色情、歧視等不良信息的黑話爛梗,必須制止。應當堅持合法性和合理性原則,既維護語言規範,又尊重語言發展的多樣性,避免過度干預。”黃楚新強調。
蔣眉認爲,比起強硬地禁止使用黑話爛梗,更重要的是讓學生明白爲什麼要禁止,引導他們正確地辨別、適度地使用網絡語言,這需要家長和老師共同努力。
不過,一部分家長對此並沒有足夠關注。“主要是他們聽不懂。”大連某高校大學生武奕說,他的弟弟在廣州一所中學讀高一,自初中起便經常把各種黑話爛梗掛在嘴邊,在父母面前也毫不避諱。“父母一般沒什麼反應,只覺得他說話咋咋呼呼的。”他補充道,弟弟常說的梗有一部分是帶有侮辱性的,如“小唐人”(指唐氏綜合徵患者,一些人用來攻擊他人)。作爲兄長,他有時會試圖糾正,但效果有限。黃楚新補充道,相較於一般網絡流行語,黑話爛梗理解門檻更高。
通常來說,年輕教師對網絡語言的接受度更高,甚至會主動與學生們玩梗,以增強互動,拉近距離。蔣眉屬於資深教師中少有的願意與學生玩梗的,“因爲青春期孩子的特性是他們喜歡你,覺得你懂對方,就樂意聽你的話”。
“但作爲成年人,一定要注意把握用梗的邊界。”周妍提醒。9月30日,教育部印發《關於進一步加強中小學規範漢字書寫教育的通知》。其中提到,規範校園用字,引導師生在正式寫作和公共場合中避免不當使用“諧音字”。據《長江日報》報道,爲引導孩子規範書寫詞語,武漢當地多所小學的語文教師推出了網絡用語“禁用令”,包括:中英文混合的網絡流行語,如“芭比Q了”;首字母縮寫組成的詞彙,如“YYDS”(指“永遠的神”)、“XSWL”(指“笑死我了”);粗俗、諧音詞彙;表意不明的詞彙。
關於如何引導未成年人用梗,蔣眉建議,首先,要清楚黑話爛梗的來源、具體內涵、適用場合和使用後果,判斷一個網絡用語是否能用,需綜合考慮語言表達本身以及是否從情緒上給他人造成冒犯;再者,應建立一定的紀律規範,限定用梗的場合。
幾周前的一節語文課上,蔣眉給學生展示了自己旅遊時拍的照片,作爲教學引入的方式。下面有學生評價道,這是“預製菜”。她解釋道,學生想表達的意思類似於“毛坯的人生,精裝的朋友圈”與“預製朋友圈”,也就是調侃她出去玩的體驗並不如照片中那般精緻。她沒有生氣,而是向其他感到困惑的學生解釋了其中的含義,並且教給他們一些更規範的語言表達方式。
蔣眉提醒,無論是家長還是老師,都要對孩子有多一些耐心。“每個孩子的成長都具有階段性特徵。並不是孩子說了爛梗,他的語文就一定會很差,他的思想就扭曲了,這樣下定論是不公正的。相較而言,學校只能從整體層面上去關心學生,更具體的引導有賴於發揮家庭的力量。”
監管難點在哪?
黑話爛梗大行其道,如何治理?
黃楚新指出,黑話爛梗的泛濫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內容發佈者往往出於博眼球、追求流量和關注度的動機制造和傳播梗。用戶本身具有模仿和從衆心理,也會通過點贊、評論和轉發等各種方式加速黑話爛梗的傳播。
“作爲內容傳播的主要渠道,平臺承擔着重要的責任。”黃楚新分析稱,互聯網平臺本身有義務建立健全內容審覈機制,規範用戶行爲,防止不良內容擴散。但有時爲了商業利益,平臺可能會放鬆監管。西南地區某高校大學生鍾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自己就讀於初二的弟弟近期沉迷於平臺推出的“刷短視頻提現”活動,衝着一週幾塊錢的報酬,過度瀏覽缺乏營養的內容,包括各種網絡爛梗。
根據公開信息,前述“清朗·規範網絡語言文字使用”專項行動聚焦部分網絡平臺在熱搜榜單、首頁首屏、發現精選等重點環節呈現的語言文字不規範、不文明現象,重點整治歪曲音、形、義,編造網絡黑話爛梗,濫用淫穢表達等突出問題。
這不是官方第一次對加強平臺監管提出要求。事實上,早在2021年,“清朗·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就特別指出,要嚴厲打擊涉及未成年人的不良網絡社交行爲,深入清理互動社區、網絡遊戲、視頻直播等環節存在的不良亞文化信息,着力爲未成年人營造健康安全乾淨的網絡環境。
微博社區一位負責人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過往平臺的監管手段主要有三種:一是人工排查清理,主要是加大對利用諧音字、變體字等“錯別字”藉機傳播不良信息等違規行爲的排查清理力度;二是完善機器策略,通過技術手段對常見的不規範用語進行識別和篩查;三是通過各種宣傳方式鼓勵用戶正確使用語言文字。
對平臺而言,監管的難點在於對黑話爛梗的識別。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徐默凡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分析道,網絡黑話、爛梗的概念不像常見的數理化概念一般有明確的定義,梗從不爛到爛、話從黑到不黑,是一個連續變化的階段過程。
前述微博社區負責人提到,語義理解的複雜性構成了第一重挑戰。一些梗本身具有多義性和模糊性,以“YYDS”爲例,在一些語境中可能是單純的讚美,媒體也會在有關報道中使用;但在另一些語境中可能帶有過度誇張或不恰當的調侃意味。因此,平臺在判斷和處理時需要綜合考慮多種因素。另一重挑戰來源於用戶。一些用戶爲了逃避平臺監管,會採用各種方式對不規範的語言文字進行變形、隱晦表達或使用特殊符號代替。
整治黑話爛梗的行動中,媒體和自媒體也須承擔起相應責任。周妍指出,出於對流量指標的追求,媒體必然會做出一部分妥協,如通過使用網絡語言與更多用戶產生共鳴。但是,主流媒體必須保持一定判斷力,守住底線。相較之下,自媒體魚龍混雜,很難以同樣的標準要求它自律,更多需要依靠語言過濾機制等實現他律。此外,AI正成爲新的傳播主體,機器生成語言的過程中往往帶有製造噱頭的傾向,需要從技術層面加強審查和規制。
黃楚新說,通過之前的整治行動,國內積累了多部門協同治理的經驗,形成了政府、平臺、用戶、社會組織共同參與的綜合網絡治理模式。AI和大數據分析技術的應用,亦有效提高了監管效率。但針對不良內容的多平臺傳播特性,目前仍缺乏統一的監管標準和協作機制。
“更是思維問題”
“黑話爛梗盛行,不僅是語言問題,更是思維問題。”蔣眉認爲,更深層次的根源在於網絡時代中個體思維淺薄化、碎片化的趨勢。
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這從高中議論文寫作上可見一斑。她感覺到,近幾年的學生雖然在素材的積累上更豐富,但深度思考、批判的能力可能還比不上十年前的學生。每當她引導他們去拓展或深度思考,總感覺“被一股力量阻滯”。她分析道,現在學生更容易滿足於淺層、模式化的東西。黑話爛梗情緒色彩濃厚且帶有娛樂性,學生也就更缺乏動力去學習規範的、清晰的、深刻的表述。
這種思維的變化同樣發生在成年人身上。蔣眉說,如今很多成年人連安靜看完一部電影、一本書的耐心都沒有了,很多都沉迷於短視頻。她強調:“這種情況下,首先成年人要清楚自己發生的變化,並且做出改變,否則就很難做到引導孩子培育正確的思維方式。因爲孩子是需要模仿成年人的。”
多位受訪者認爲,成年人首先要以身作則,注重使用規範的語言表達,謹防不良網絡語言過早地入侵孩子們的語言表達系統。
“要鼓勵孩子多讀書。”蔣眉建議,要做到這點,還需要適度規制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接觸網絡的時間,或者有效監控他們瀏覽網絡內容的質量。黃楚新補充道, 學校可以開設網絡素養課程,教導學生正確使用網絡語言,辨別不良信息。
周妍提到,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習得語言的順序影響個體對文化的理解。一些黑話爛梗基於對經典文本和歷史的片面解構得出,未成年人先入爲主地接觸到這些語言,很有可能對歷史、名著及其背後蘊含的內核產生曲解。她舉了一個例子:“一些小孩還沒有看過《西遊記》的書和電視劇,就已經接觸到了關於唐僧的惡搞段子,認爲他神神道道、不明是非,而忽視了他的隱忍、善良。”
周妍說:“當孩子們攝入了足夠經典和優秀的文本,習得更好、更美、更高級、更能表達自己心情的語言,他們就會自然而然地對這些低質的、庸俗的表達產生免疫力和抵抗力。”
(文中餘谷、李秀、劉曉麗、蔣眉、思思、武奕、鍾田均爲化名)
發於2024.11.18總第1164期《中國新聞週刊》雜誌
雜誌標題:黑話爛梗“入侵”校園
記者:林奇欣
編輯:杜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