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文青 憶人間
首屆時報文學獎得主合影,前排左起陳銘磻、古蒙仁、洪醒夫,後排林清玄(右一)、詹明儒(右二)。(本報資料照片)
詹明儒(前)是時報文學獎首屆小說獎得主,去年頒獎典禮開心偕妻參加。(本報資料照片)
參與第40屆「時報文學獎」頒獎典禮的歷屆得獎者合影。(本報資料照片)
體現文學高度
民國六十七年,時報舉辦首屆文學獎徵文,我僥倖獲得小說甄選首獎。
那年我二十五歲,剛從金門退伍不久,全身還充滿步兵排長的野戰勇猛,稿子投出後,卻不敢抱有多大得獎希望,加上教學繁忙也就漸漸淡忘了。文學獎揭曉前夕,我臨時北上探病,傍晚從仁愛醫院回大姊夫家過夜時,大姊夫告知中國時報派人緊急在找我,不知發生什麼事?於是,請他趕快騎機車載到大理街瞭解,一問之下才知找我的人,原來是「人間副刊」主編高信疆(詩人高上秦)。
我們在樓上見面,高信疆首先恭喜我得獎,然後告訴我在決審完畢後,他已經發動時報系統人脈,從我老家的彰化縣竹塘鄉、任教的雲林縣臺西鄉,以及我可能留宿的臺北縣中和鄉,千刀(電話)萬里追的到處在找我;找我的原因,竟然只因爲我應徵時,沒附上要求附件之一的「人頭照」。
當時,「人間副刊」設在一間綜合編輯大廳內,高主編立刻請來一名記者,就着大廳牆壁,當場拍照取下「人頭」,以便趕上次日刊登。臨別前,我們閒聊了一下,他捧出早已準備好的文學獎「創造者」獎座,向我說明這是名家朱銘的木雕,將據以翻鑄爲以後頒獎之用;並介紹了幾位時報同仁,其中四位是後來成爲時報副總編輯的駱紳,成爲報導文學大家的古蒙仁,成爲散文大家的林清玄與阿盛。
頒獎前日,我慎重的提前北上向高主編「報到」;高主編一時興起,向我簡介了副刊編輯流程,並展示幾張預編中的人間版面。版面之一,是我得獎作〈進香〉的專刊,其中有一幅林崇漢經他要求兩次重畫的插圖,問我滿不滿意?這樣的文學態度,這樣的尊重作者,我區區一介初出茅廬的文青,哪敢置喙。
當晚,唯恐我這個「莊腳宋仔」迷失在臺北街道,便載我回他府上過夜。睡前,與他夫人高大嫂(柯元馨)聊着聊着,我們兩人突然心血來潮,開始下起圍棋,連下五、六盤,我每盤皆輸,不敢再下;次日醒來,高大嫂已備好美味早餐待客,如果沒記錯的話,好像是饅頭夾蛋配豆漿,這是我首次吃到的「臺北早餐」。
頒獎典禮,好像是在國賓大飯店隆重舉行,餘紀忠董事長親自主持,並請來陳香梅女士致詞。頒獎後,高主編邀請文壇前輩與得獎者餐敘。記憶中,兩桌餐敘,我在一桌認識了李喬、邵僩、洪醒夫等人,在另一桌認識了子於、李明(詩人尼洛)、桑品載(人間前主編)等人;可以說,本省、外省作家都有。
上述文友與前輩,值得感謝的是,古蒙仁當時曾以「鍾國仁」的筆名,在人間發表了一篇對我的採訪報導;李明也曾經對〈進香〉,發表了一篇擲地有聲的評論,並寫信鼓舞我,想當作家必須耐得住「寂寞」。李喬則後來曾經推薦「寶島新聲」電臺,由陳明仁專題訪問我;洪醒夫也曾在車禍發生前,寫給我兩封鼓勵信,說我就像彰化自家的「弟弟」,全身充滿泥土味。
副刊方面,那個年代每逢重要節日,都會製作相應紀念專刊;母親節、教師節,高主編爲了增加我的「露臉」機會,都曾經向我約稿過。他以自家母親是個護士爲例,教導我怎麼寫鄉村的母親;作品刊出後,還蒙獲前輩大作家張曉風,收入專集。刊出教師節感文時,因內容得罪教育界,教育局派督學要調查我,我非常緊張,趕緊打電話向人間求救;駱紳代替高主編傳話,要我轉告校長與教育局,時報認爲這是「言論自由」,將派記者參與調查,嚇得教育局知難而退,也嚇得我虛驚一場,總算逃過可能被記過的「文禍」危機。
古蒙仁的南下采訪之行,讓我印象深刻而有趣,原因是採訪後,我們同逛臺西到處都是的甘蔗園、蘆筍園;他老兄那副高大身材,竟然在崎嶇不平的農路上,震斷了我那輛50CC「偉士牌」機車的彈簧圈。兩人只好一個在前、一個在後,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推到麥寮街上請人修理;如今回想,倍感珍貴。
此外,由於這次得獎因緣,務必順便一提,我與朱西寧認識的經過。朱老師是我師專時期的文學偶像,他曾經在第一屆「中外文學月刊」徵文比賽時,評過我的小說,並承蒙他寫信指導優缺點。於是,我在次年暑假(或寒假),邀同也是朱老師粉絲的師專同學許獻平,先到已獨立隔間的人間編輯室,向阿盛問得住處;然後,搭車前往木柵某社區最尾端的一棟透天厝,冒昧拜訪他。
那天,那麼湊巧,朱老師、朱師母(劉慕沙),與朱府三位千金都在家。朱老師一頭銀髮,話並不多,神似日本大作家川端康成;朱師母則親切和藹,面對兩個唐突後輩,頻頻垂問。三位千金,較像朱老師的應該就是朱天文,較像朱師母的應該就是朱天心,父母綜合體的應該就是朱天衣;她們兀自看着電視,有點不太理人的自適模樣,兩位家長沒介紹,我們也不好意思過去致意問好。
中餐,我們與朱老師、朱師母共桌,一起吃甘𫉄稀飯配小菜;記憶中,幾碟小菜有的是炒花生,有的是鹹醬瓜。表達過敬意與謝意,回途許獻平有興趣的笑問說,三位千金都長得很漂亮,不知她們會看上我們國小老師嗎?
「名門閨秀,兩個姊姊都是女作家,名氣比我們大,我們高攀不上啦。」我一邊說着,一邊心裡想着:「想當個作家,以後除了必須耐得住寂寞之外,可能還得像朱老師、朱師母這樣,受得了清淡過日的無慾生活吧?」
試煉創作態度
時光一晃而過,四十年來,臺灣發生許多變化。高信疆、李明、朱西寧、林清玄、洪醒夫已杳,時報已易手經營,文學獎則是幾乎年年舉辦。
去年十二月初,第四十屆文學獎頒獎典禮前,副刊主編盧美杏廣發「召集令」,邀請歷屆得主回「文學孃家」團聚,首屆得獎者是必召對象。後秀楊樹清受命飛騎躂躂「追緝」我,上窮碧落下黃泉,終於使命必達潛入雲端網海,在「臉書」找到還活着的我。我因感念人間的深厚情緣,感謝樹清兄的熱誠邀約,於是慨然攜同臺西阿桃並轡赴會,老夫老妻一起重溫昔日的文學榮光。
頒獎典禮,由蔡衍明董事長親自主持,並請來新北市長侯友宜致詞;兩位都非文學中人,對於文學及作家,倒是十分尊崇與禮敬。本屆獎項類別已多少不同於首屆,得獎者也臺、港、海外都有,作品內容因尚未拜讀,不敢談論。歷史在變,時代在變,潮流在變,人事在變,核心價值觀也在變;我當下感受的則是,人性之中、文學之內,永遠不變的人間喜悅與沉重。
典禮過後,撫今追昔,時報文學獎的創辦宗旨,無非是藉由文學書寫,紀錄並闡揚人性光輝。返程路上,撫摸着一至三十九屆的《風華40,文學競豔》,腦海浮起包括高信疆在內的諸多前賢身影,不禁暗自驚惶與把定,身爲首屆甄選得獎者之一,我應該爲他們也爲自己留下一些什麼吧?
臺灣文學大脈,老幹新枝,百花競豔,這是人間常情;老葉落土,新芽吐茁,這也是人間常態。區區花甲文青,政治之中、文學之內,我能夠寫出一部跨越兩岸四地(含前代戰地金門),超越任何意識形態,直涉人間,直探人性的歷史「大小說」嗎?我想,面對當前時局與世局,我應該是有義務全力以赴,大膽(或憨膽)嘗試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