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時深度】全球“數字遊民”不斷增加的背後
來源:環球時報
【環球時報記者 趙覺珵 環球時報駐日本特約記者 潘小多】編者的話:“隨着遠程工作成爲常態,‘數字遊民’藉此機會環遊世界。”加拿大《環球郵報》1月14日的報道再次讓“數字遊民”(digital nomads)這一羣體受到關注。據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姚建華介紹,這一羣體是指利用現代信息技術進行遠程工作,追求自由、靈活和自主生活方式的人羣。他們不受傳統工作地點的束縛,能夠在全世界自由流動,以實現工作和休閒的動態平衡。“數字遊民”在不同國家以及一個國家不同城市之間的移動,帶來的不僅是消費,還有創造力,這讓全球數十個國家推出專門簽證,以吸引這一羣體。然而,他們的大量涌入也給當地帶來不少問題,“並不是所有人都認爲‘數字遊民’數量的增長是一件好事。”英國廣播公司這樣說。
帶來約7870億美元的經濟價值
在泰國北部城市清邁的一個早晨,來自1.2萬公里之外的美國內華達州電子商務諮詢顧問麥迪遜,帶着一臺電腦和一杯咖啡在戶外草坪上開啓了一天的工作和生活。在花費兩個小時回覆客戶郵件後,他騎上摩托車去參加每週固定的冥想課程,之後再去清邁古城找一家咖啡館,悠閒地度過一個下午。
在清邁的共享生活社區“Alt_ChiangMai”,有不少來自歐美以及其他地區國家的人像麥迪遜這樣生活。在互聯網基礎設施普及、數字技術日新月異的當下,選擇一個氣候宜人、物價低廉的他鄉或者異國居住和遠程工作,成爲很多人的追求,而他們形成了一個被稱爲“數字遊民”的龐大羣體。
近年來,“數字遊牧”這一生活工作方式越來越受歡迎,而相應的“數字遊民”數量也在不斷上升。根據美國市場調研公司Demand Sage去年10月發佈的數據,全球約有4000萬人以“數字遊民”的身份工作,其中1810萬人來自美國,這一數字自2019年以來增長了147%。近一半的“數字遊民”年齡在30至39歲之間,他們中大約56%的人是男性,43%是女性。這一羣體超過1/3的人年收入在5萬至10萬美元之間。此外,90%的人完成了高等教育。有預測認爲,到2030年,“數字遊民”的人數將增長到6000萬左右。還有機構認爲,到2035年,這一羣體以及採用“數字遊牧”方式進行遠程工作的人將達到10億人左右。
美國CNBC網站去年8月稱,根據在多個國家設有辦事處的投資移民諮詢公司“全球公民解決方案”發佈的年度報告,西班牙是最適合“數字遊民”的國家,該國的政策對“數字遊民”很友好,網絡速度也是最快的國家之一。緊隨其後的國家包括荷蘭、挪威、愛沙尼亞、羅馬尼亞、馬耳他、葡萄牙、加拿大、匈牙利和法國。另據“數字遊民”網站“NomadList”發佈的“最受‘數字遊民’歡迎的城市”榜單,泰國的曼谷和清邁長期名列前茅,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巴拉圭首都亞松森、南非立法首都開普敦等都是“數字遊民”的聚集地。
多家媒體表示,“數字遊民”比普通遊客更有可能在一個城市或國家長期停留,他們通過消費可以提振當地經濟。旅遊信息網站“A Brother Abroad”的調查估計,2022年,全球“數字遊民”帶來的經濟價值總計7870億美元。此外,“數字遊民”往往是來自不同背景的人,他們能夠爲當地帶來新的想法和觀點,促進創新並能補充一些國家的勞動力。通過促進這一羣體和當地企業以及學術機構等的交流,可以催生各種形式的活動,進而推進國際交流。
基於“數字遊民”可能帶來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價值,很多國家紛紛採取措施,以吸引這一羣體。2020年,波羅的海國家愛沙尼亞開始發出一年期的“數字遊民”簽證,成爲全球首個推出此類簽證的國家。
此後,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對“數字遊民”打開了友好的大門。根據英國安永會計師事務所統計,截至 2024年7月底,已有40多個國家和地區提供“數字遊民”或遠程工作者簽證,其中41%在美洲,31%在歐洲,14%在亞太地區,另外的14%在非洲和中東。美國顧問公司MBO Partners的統計則顯示,全球已有60多個國家和地區爲“數字遊民”提供了專門的簽證或採取措施,方便他們遠程工作。
日本就是上述國家之一。2024年2月,日本政府宣佈,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將允許外國公民在日停留和工作6個月。爲了更好地吸引“數字遊民”,日本政府還積極解決外國人租房等在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據歐洲“申根新聞網”去年報道,西班牙埃斯特雷馬杜拉地區政府撥款總計200萬歐元,向每名“數字遊民”提供超過1.5萬歐元的資助,以幫助他們從世界各地搬遷至該地區。
非洲島國佛得角去年推出“佛得角遠程工作計劃”,旨在吸引“數字遊民”。該國負責數字經濟的國務秘書洛佩斯去年曾在“世界經濟論壇”網站撰文稱,旅遊業長期以來一直是許多小島嶼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命脈,但是疫情暴露了這種模式的脆弱性,促使它們亟需實現多樣化發展。在這種情況下,“數字遊牧”成爲一種潛在的解決方案,它爲目的國提供了穩定的收入來源,減少了當地對旅遊旺季的依賴。洛佩斯認爲,“數字遊民”的涌入帶來的不僅僅是經濟效益,還能刺激關鍵基礎設施的發展,如改善互聯網連接等。
中國76.4%的“00後”願“數字遊牧”
“數字遊民”的概念誕生於1997年,由日立公司前首席執行官牧本次雄和英國記者曼納斯在二人合著的《“數字遊民”》一書中首次提出。這本書預言,未來的人類社會,高速的無線網絡和強大的移動設備會打破職業和地理區域之間的界限,成千上萬的人會賣掉房子,去擁抱一種在依靠互聯網創造收入的同時周遊世界的全新生活方式,這些人通過互聯網賺取較高收入,卻選擇生活在物價較低的地方。
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儘管相應的必要技術條件此前已經出現,但是“數字遊牧”運動直到2010年之後才真正興起。美國《福布斯》雜誌網站援引研究人員的話報道稱,疫情讓美國“數字遊民”數量大增。到2022年,近1700萬美國人被認定爲“數字遊民”,比2019年增長131%。MBO Partners首席執行官艾佛遜則介紹說,“Z世代”(1997年-2012年出生的人)成爲“數字遊民”的傾向性比其他世代要高得多。
在中國,“數字遊民”數量近兩年也呈快速增長趨勢。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姚建華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採訪時表示,綜合多方面數據估計,截至2023年底,中國大陸地區不同城市間的“數字遊民”和潛在“數字遊民”人數大約在7000萬到1億之間。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與智聯招聘2023年10月聯合發佈的《2022僱傭關係趨勢報告》顯示,中國76.4%的“00後”願意成爲“數字遊民”。
隨着越來越多“數字遊民”將其生活方式通過圖片、文章和視頻分享在微博、抖音、小紅書、B站等平臺,網絡上關於“數字遊牧”生活方式的內容爆炸式增長。簡單搜索“數字遊民”一詞,就能發現大量帶有“自由職業者”“全球旅居”“在一線城市賺錢,在三線城市消費”等標籤的信息。這些信息的快速傳播使得“數字遊牧”這一新型獨特的生活方式得到公衆的廣泛關注。
目前,浙江安吉縣、雲南大理等地已經成爲國內“數字遊民”的主要選擇,當地也形成了一些相關社區。楊俊鴻在大理古城南門外開了一家民宿,“數字遊民”是主要客源。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這些客人最短的住十天半個月,長的可以住上一年。
“他們的生活節奏都很慢,白天工作一段時間後就在院子裡喝咖啡、聊天,晚上去古城逛。”楊俊鴻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這些人裡有攝影師、互聯網工作者、主播,也有負責家族企業線上業務的。據他介紹,大理對大多數人而言只是一站,之後還會去雲南的麗江、建水、西雙版納等地居住,想出國就隨時出國。
在楊俊鴻看來,之所以大理、安吉等地會成爲國內“數字遊民”的首選,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物價較低。這實際上涉及全球“數字遊民”選擇“遊牧”到哪裡的一個重要邏輯:地理套利,即利用發達地區的高收入在物價相對較低的地區生活,實現貨幣價值的最大化。
“並非所有人都認爲這是好事”
“並非所有人都認爲‘數字遊民’數量的增長是一件好事。”據BBC報道,在多米尼加共和國和南非等國家和地區,許多當地人認爲“數字遊民”給本已不足的當地資源帶來壓力,並推高了商品和住房的價格。
BBC稱,去年在南非開普敦,一場圍繞“數字遊民”是否對本地常住居民有利的辯論如火如荼地展開。南非社交媒體內容創作者迪貝尼稱,開普敦正面臨着一種“數字遊民流行病”,它正在推高住房和其他生活成本。
地理套利帶來的負面影響正在擴大,甚至在一些地方形成尖銳的對立。2022年在葡萄牙首都里斯本舉行網絡峰會的現場,來自硅谷的企業家們被當地示威者堵在門外。示威者手中高舉標語:“1個‘數字遊民’=許多‘被迫遊民’!”
歐洲科技新聞網站“Sifted”去年報道說,里斯本曾經是熱門的“數字遊民”目的地,但該城市這一羣體的數量正在減少。負責幫助西班牙政府吸引和管理“數字遊民”的顧問安娜說,當她2017年住在里斯本時,沒有感受到對“數字遊民”的負面情緒,但現在人們會在牆上寫:“回家吧,‘數字遊民’。”在政府層面,葡萄牙也在反思此前一些旨在吸引“數字遊民”的計劃和倡議。
據荷蘭萊頓大學《Sphaera》雜誌此前報道,在聚集大量“數字遊民”的印尼巴厘島,越來越多的人擔心這一羣體的涌入會導致當地生活成本上升。他們對當地文化的影響更令人擔憂,很多人對巴厘島晚上舉行的一場場派對感到厭煩。
姚建華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在巴厘島,“數字遊民”形成了自己的“白人社區”,與當地社會的互動僅限於接受當地人提供的基礎服務。這推高了巴厘島的物價,讓當地居民承擔了相應的不良影響。洛佩斯表示,佛得角遇到的一個挑戰是確保“數字遊民”與當地居民的經濟利益得到公平分配。外來務工人員的涌入不應該導致經濟分層,讓當地居民感到被排斥在數字轉型之外。
姚建華與一些西方媒體在談論“數字遊民”與當地產生的矛盾時均提及一個概念——“士紳化”,它由英國社會學家格拉斯在1964年首次提出,又被稱爲“貴族化”,是指富裕階層擠佔低收入羣體生活空間的現象。在“數字遊民”全球流動的過程中,地理套利極大地加速了當地社區的“士紳化”進程,“數字遊民”持續擠佔當地居民的生活空間並搶奪資源,引發了本地社區的強烈不滿。
因記錄“數字遊民”生活而獲得艾美獎的美國導演羅賓遜說:“我認爲人們需要帶着意識和責任感來對待旅行,尤其是對‘數字遊牧’的生活方式。”羅賓遜認爲,有很多方法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人們可能只看到了這種生活方式帶來的浪漫,而忘記了他們正在進入別人的社區,且他們也需要考慮如何回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