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們怎麼看《我的姐姐》

從《歡樂頌》《都挺好》到《我的姐姐》,每一次涉及重男輕女問題的“手足”影視作品總會成爲輿論場的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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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0日,電影《我的姐姐》總票房破6億。

《我的姐姐》的故事發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姐弟關係疏遠。但在父母車禍離世後,姐姐“安然”面臨兩難:放棄去大城市發展的夢想,自己撫養弟弟安子恆”;還是讓其他人領養弟弟,自己追求個人獨立生活

姐姐的糾結苦楚可想而知。在有些家庭中,被血緣決定的手足,會對彼此的存在感到抗拒、疏離。

從電視劇《歡樂頌》《都挺好》到電影《我的姐姐》,每一次涉及重男輕女問題的“手足”影視作品,總會成爲輿論場的焦點。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訪談了幾位現實生活裡的“姐姐”,以及《我的姐姐》主創。有的姐姐因與弟弟關係尚存在問題,拒絕去電影院“受虐”;有的姐姐,觀影中哭得不能自已,回家寫了很長的日記回顧與弟弟十多年的故事;也有的姐姐,決定和父母好好聊一聊天,解開心結。

《我的姐姐》不只是一道選擇題。獨立和犧牲,“姐姐們”必須要二選一嗎?二孩家庭的父母該如何樹立健康積極的教育理念?女性成長、手足關係、二孩家庭教育觀……這些都是我們在電影之外須審視的議題

“我從哪裡來”是所有人都難掙脫的問題

95後姑娘殷曦,有一個小7歲的弟弟,起初她就被《我的姐姐》預告片戳中了淚點。這種體驗,經歷過的人才會懂,冷暖自知,不是一兩個簡單的標籤可以概括的。

“我想起小學一年級寒假回家,爸媽宣稱是從醫院門口撿回來一個弟弟,當時我對這個突然多出來的朋友一點感覺都沒有,因爲他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裡,爸媽沒有給我任何預熱和接受的時間。”

這種手足關係是毫無預兆“空降”而來的,尤其當殷曦年少時,她花了很長時間去接受事實,“與自己和解”。

“看到《我的姐姐》的情節,我就會想起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無人陪伴的夜晚,停電的晚上我抱着手電筒看書,無比傷心爲什麼媽媽要帶弟弟去外婆家卻不管我;某次下暴雨學校門口積水到膝蓋,旁邊的小朋友都有大人背,我拒絕了陌生奶奶抱我的好意,獨自一人撐傘走了過去。回到家發現媽媽居然回來了,一邊幫我換襪子,一邊問我爲什麼不讓旁邊的人抱我過去。”

對於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對於弟弟爲什麼存在,殷曦困惑了好些年,感覺相當一段時間裡自己的世界“沒有媽媽”,讀初中時她都在怨念弟弟把媽媽“搶走”這件事。

殷曦坦言,認定“搶走媽媽”的事實後,她一度很不喜歡弟弟。直到殷曦上大學,寒假返校的時候,無意間發現小學5年級的弟弟,偷偷在洗手檯鏡子的水霧上寫:“姐姐再見,可不可以晚點再走。”那一瞬間殷曦內心泛起一陣難過的情緒,反思自己好像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姐姐,而弟弟則會想念不在家的她。

“我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和自己和解,媽媽不是不要我,只不過弟弟也需要照顧。”所以,殷曦覺得,《我的姐姐》中安然對弟弟的疏離與糾結是真實的,對弟弟萌生的保護欲也是真實的。

《我的姐姐》編劇遊曉穎說,她在創作時會比較關注“家庭”元素。“我覺得一個人這一生有可能不去經歷愛情,也不去生兒育女,但‘我從哪裡來’是很難掙脫的。你可以選擇朋友、愛人,但是父母、子女是無法選擇的,就像(電影中)舅舅說的‘兒女都是債’,這個債是從開始就註定的”。

遊曉穎表示,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很深刻,所以她想從這方面去探討女性的處境和自我成長,表達“家庭羈絆和個人追求之間的碰撞”。

一碗水端平,好的原生家庭幫助我們渡過難關

90後媒體人古古,比弟弟大6歲。她的同事們看完《我的姐姐》後調侃,古古並不像一個大衆傳統印象裡的“姐姐”,因爲整個人“看不出犧牲的感覺”。

“現在一些人觀點有點極端,把女性的獨立和犧牲對立起來。”古古覺得,一提到姐姐,很多人要麼想到可憐兮兮的“扶弟魔”,要麼就是過分自我的“自私鬼”,這兩種印象過於刻板化,爲什麼姐姐和弟弟就不能和諧相處、彼此獨立發展呢?

工作後,經濟獨立的古古考慮到弟弟的學習需要,給他買了一臺電腦作爲禮物。閨蜜感慨於古古的大方,發了一條朋友圈狀態,結果閨蜜的朋友在底下評論:“呀,這位姐姐是《歡樂頌》裡的樊勝美嗎?”

古古得知後頗感無奈:“爲什麼在毫無瞭解的情況下就給所有姐姐打上一個苦情標籤呢?”

古古和弟弟從小到大感情一直很好,小學在家時弟弟喜歡黏着自己。古古中學住校,一週回家一次,回家時遠遠就會看到弟弟坐在家門口等待自己。

“《我的姐姐》裡安然的不幸,歸根到底來自於父母重男輕女的錯誤觀念。我和弟弟一路能有深厚感情‘打底’,要感謝父母始終堅持一碗水端平,不會區別對待姐弟倆,沒有忽視過我的情感需求。”古古也看到,周圍姐弟關係惡劣的家庭,往往都因爲父母“任性偏愛而引發戰爭”,爲無辜的姐弟倆憑空造成情感困擾。

原生家庭是否形成良好公平的教育氛圍,對健康陽光手足關係的培養至關重要。環境良好的原生家庭裡,擁有兄弟姐妹的孩子,或許更能懂得照顧所有成員的感受,會更早學習分擔父母的角色壓力,以及家庭不穩定時期的潛在風險。

《我的姐姐》導演殷若昕坦陳:“每個人的原生家庭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好的原生家庭確實能夠保護你。有問題的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會長在身上,它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冒出來。”

在殷若昕看來,原生家庭的影響只有通過完全與之對應的方式才能解決。“到更大的年紀,你自己再去組建親密關係,再面臨那些問題的時候,纔有可能解決,但也有可能這些痕跡一直都在”。

遊曉穎也認爲,好的原生家庭可以幫助受到傷害的我們去渡過艱難的時刻,振作起來。

“我有一些朋友,你覺得她是完全獨立的女性,活得很自我,但她會在某一瞬間發現身上多少帶有原生家庭的痕跡。原生家庭對性格的塑造還是很深刻的,有時是在你不自覺的情況下。”遊曉穎說。

姐姐們獨立做好人生選擇題

於佳拒絕去電影院看《我的姐姐》——她的弟弟性格叛逆,又得到父母的額外偏愛(集中於教育經費問題),所以於佳預感到觀影是“自虐”行爲。

但是,於佳還是去閱讀了豆瓣和微博上的相關評論。她說,現階段和弟弟恐怕還沒辦法解決好關係問題,和父母的關係也時不時“烏雲滾滾”,但她不想深度糾結於困局,這無異於浪費時間和情緒,不如積極過好自己在大城市的生活,踏實打拼事業。

於佳篤信,無論姐姐和弟弟關係是冷是熱,頭等大事都是堅持走自己想要的路徑,這一點和任何事都不衝突。

《我的姐姐》豆瓣評論中,有一個“弟弟”說,自己對姐姐抱有虧欠感。“作爲男性和弟弟,我們能爲姐姐們做點什麼?或許就從尊重她們的意志、瞭解她們的困境、支持她們的發聲開始吧!”

直戳“女性獨立成長”議題的痛點,無疑是《我的姐姐》值得稱道之處。

電影中,和安然形成強烈戲劇對照感的角色是姑媽。在安然父母離世後,姑媽第一個站出來說出了“長姐如母”四個字,告訴安然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弟弟撫養長大。這段“道德綁架”的話自然容易引起極度不適。

後來觀衆發現,姑媽原來就是上一代被迫犧牲自我的“姐姐”,曾經夢在遠方,如今只能對着俄羅斯套娃念俄語,祭奠被“長姐如母”四個字毀掉的青春。

遊曉穎指出,電影中姑媽本性的善意是被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制了,但當安然把姑媽內心的東西激發出來後,姑媽其實希望安然能代替她完成一個反叛者的形象。她看到安然的人生有另一種可能性,就不想再去阻擋了。

安排兩代“姐姐”對話,遊曉穎想到了“套娃”的意象。“最後姑媽說‘套娃也不是非要裝進同一個套子裡面,自己的路自己走’,是說可以有自己人生的選擇,不必像姑媽一樣走大家給她規劃的路,這是姑媽對安然的疼惜和理解”。

電影結局是開放的,沒有明確答案,電影之外的姐姐們依然要做好人生的每一道考題

殷曦說,如今讀高三的弟弟,在她看不見的時間裡“悄悄長大了”。其中一點是,弟弟在她的影響下,也立志獨立追求人生夢想,而不是伸手向父母要更好的生活。“人需要獨立,爸媽撫養自己長大已經付出了很多,未來涉及到個人的問題,父母幫忙是因爲他們愛你,不是他們必須要這麼幹,畢竟你已經成年了”。

靠自己能力在大城市安居樂業的古古,也驚喜地發現弟弟爲人處世的習慣,以及價值觀都受到她潛移默化的影響。“姐姐們無論何時,優先過好自己的生活,有獨立的姐姐,就會有獨立的弟弟”。

(應受訪者要求,殷曦、古古和於佳爲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沈傑羣 來源:中國青年報 ( 2021年04月13日 09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