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鎮,如何成爲文青們精神和財富的“雙重聖地”?

新“文青聖地”

這些年,逃離北上廣,再逃回北上廣,夢想獲得平衡生活的年輕人在精神和物質中反覆橫跳。

而今年,新文藝青年據點景德鎮的爆火,讓更多人看到精神、財富兩手抓的可能性。

相比之下,大理曾經是年輕人的初代“躺平聖地”,文青和逃離北上廣的白領,常會選擇在大理避世兼創業。如今大理各行各業趨向飽和,包括一時衝動裸辭的年輕人。

生活的壓力讓年輕人們的需求逐漸從“在大理做場持久白日夢”,變成了在小長假和文化節時去趟阿那亞/烏鎮,短期通過環境和氛圍的改變,實現對精神的一次按摩。

而景德鎮不同。

從無語菩薩佔領互聯網、無數白領去景德鎮“進貨式旅遊”,現在則是陸續有人留在景德鎮成爲“景漂”。這裡成了新的聖地。

景德鎮有着早期大理的藝術氛圍,實打實低價的生活成本,這個江西地級市究竟會不會成爲新一代文青的“現實版大理”?

從外部看向景德鎮,終歸有些標籤和濾鏡。在我和幾位資深“景漂”聊過後,終於透過薄霧,看到了更真實的景德鎮。

01 景德鎮,不止有陶瓷

資深“景漂”兼創業者四把刀,在談及景德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時,明顯情緒高漲很多。

“我特別喜歡景德鎮,在我看來,景德鎮就是宇宙中心。和大理對比的話,我覺得選擇大理的人,應該追求精神更多些。選擇景德鎮的人,總還是想要營業的。”

景德鎮包容文青,也眷顧手藝人,如果兩者兼備,景德鎮就將是你的精神故土。

四把刀主營的夏布系列,是從手工紡布開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只是單純想躺平,或者單純想發大財的人都不會選擇景德鎮,而如果你介於中間的話,就會被這個城市深深吸引。

“現實版文青聖地”的誕生,與此地的產業鏈發展脫不開干係。

擁有輝煌歷史和成熟產業鏈的“瓷都”,在成爲現在的文青聚集地之前,也曾有過一陣淘金熱。

景德鎮有從原材料開採,到製作、設計和銷售的一條龍產業鏈,多年以來陶瓷行業發展的如日中天時,也隨之帶動了市集文化的發展。

據本地人透露,時間倒退十幾年,只要出去擺攤就不愁買主,國貿附近擺個攤,是個物件就能賣錢。

那時,因陶瓷而聚在景德鎮的從業者和中間商,是第一批“進貨式旅遊”的外來者。

市集的擴張,從陶瓷製品爲主,到陶瓷周邊,再到手工藝、文創產品。景德鎮開始也在陶瓷的主支幹上,逐漸發散了無數週邊產業的分支點。

2013年底在景德鎮創業的四把刀,就是這階段的分支案例之一,初始賽道選擇了茶具周邊,融合文創概念,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夏布爲原料的衍生茶布。

夏布茶席也是景德鎮陶瓷產業的一條分支

起初的5年對四把刀來說,是對非遺夏布的摸索過程,從零開始學習怎麼製作夏布,又怎麼以夏布爲原材料,生成美感與實用並存的生活化產品。

和景德鎮產業鏈從陶瓷不斷髮散一樣,四把刀的產品也總從茶具周邊,不斷拓展到夏布做的帽子、門簾窗簾、布袋和咖啡濾布。

2013年到2019年,四把刀一直在景德鎮集市擺攤,也逐年見證了集市陶瓷周邊、手工藝、文創隊伍的不斷壯大。

他將景德鎮歸納爲一個“生活成本不高,節奏慢,只要堅持做事就有錢賺”的地方,這個定位正中很多文青的下懷。

人人都想要淘金,但不想要那麼累的淘金。想要賺錢,又想做些自己喜歡並擅長的東西,如果集合了這幾點,那就是景德鎮

上下游產業鏈的不斷豐富,加之景德鎮也集齊了一個文青聚集地的基本特質:環境、慢節奏、人文氛圍和包容性。

“瓷都”逐漸變成文青的創業理想地。

參加各種集市,景漂的日常生活

四把刀的閒雲夏布從市集發展到線上店鋪,再到今年8月開了第一家線下店。

即使在景德鎮迎來爆火的時間節點,他的景漂生活依然是鬆弛的。有新品就拍拍照片上架,偶爾去下店裡,偶爾對接一下供應鏈。

“也沒有啥工作週期,有事就幹,沒事就玩,就這樣子。”

被北上廣白領苦苦追尋多年的“工作&生活平衡點”,在景德鎮被輕鬆實現。

作爲一個景漂經典創業者,他也有理想主義的一面。

在他看來,夏布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國人在兩千前就已經做到極致,他也想盡力嘗試復原夏布,在老家設立夏布工坊,試探自身可以到達的復原邊界在哪。

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並存,是景德鎮和此地創業者的共同內核。

當一個人把一個地方比喻成宇宙中心時,總是想證明這個地方能承載他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所有期待和理想。

四把刀說“全國各地去了不少,景德鎮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對景德鎮的高度評價,很大程度源自他在這裡實現了精神和財富的雙重自洽。

02 藝術從業者的《景德鎮日記》

景德鎮雖然過去一直靠“瓷都”打響名號,但吸引手工藝者和藝術從業者涌入的根源,還是因爲這裡是一個集工藝、藝術於一體的創作集散地。

2010年前後,國內多數“文青聖地”還保留着初始狀態,彼時景德鎮正處於舊城改造的節骨眼,和工作室涌現的空前繁榮時期。

出乎意料的,在和每個早期就留在此地的“景漂”對談中,他們留下的初衷無關前景、發展,而是一個共同的原因:機緣巧合。

景德鎮和景漂的關係,看似像兩塊相吸的磁鐵,一旦靠近就會緊緊貼合。

於大於在2012年第一次來景德鎮,他是一個北漂多年的斜槓青年,做過文案、寫過劇本。也一直在畫畫。受景德鎮本地朋友邀請到這裡旅行,玩過一圈後,決定在這裡做個小畫廊。

“當時還辦了兩場展覽,沒人看我就關掉了,很多年一直往返於北京兩地,直到疫情開始纔開始長居在景德鎮。”

於大於現景德鎮工作室

於大於到景德鎮的初期,抱着想要突破自我的想法,過去一直是畫畫,到了景德鎮首先想要嘗試在材料上突破,想用陶瓷繪畫的方式創作。

“仔細研究以後,發現陶瓷繪畫和我之前創作的媒介差別不大,雖然工藝性很強,但沒有超脫,並不是我想要的。”

於大於後又在景德鎮自學了兩年雕塑和泥塑,做了兩年發現同樣無法達到自己對創作的滿意程度。在14年開始做行爲藝術和影像。

人到景德鎮,本就是踏入一個求新求變的旅程,人們會在這裡測試自己的韌性和可到達的邊界。

陶瓷泥塑是景德鎮的支柱,世代在景德鎮的人賴以陶瓷產業鏈生活,藝術創作者到景德鎮學習泥塑後,又將如何從環境中跳出?

於大於開始結合學習、工作和生活的經歷和思考,創作出《景德鎮日記系列》、《爆炸是一場救贖》等行爲藝術作品。

他會將自己的身體視爲一件瓷器的泥胚,以重複一件陶瓷的生產過程,用噴槍進行施釉從頭部開始,依次往下噴塗。也會用泥巴包裹全身,再用鞭炮纏繞,通過點鞭炮炸開泥巴的軀殼,通過爆炸完成自我救贖。

23年在景德鎮引起很大關注的作品《爆炸是一場救贖》

在繪畫、泥塑、雕塑都不足以承擔他的創作慾望時,他選擇以自己的身體作爲作品的媒介載體。

通過一場場行爲藝術活動中,於大於同景德鎮也在互相影響改變。

根據景德鎮人民市政府的公報顯示,2022年,景德鎮市文化系統藝術表演院團演出1643場次,觀衆88.90萬人次,且這還是爆火前一年的數據,對一個地級市來說是非常驚人的數字。

在景德鎮的日常生活中,於大於有相當忙碌的週期,一場活動,從招募藝術家志願者、到選場地、細節調整和後期宣發都靠他一個人完成。

據他觀察,景德鎮通過“反向旅遊”的爆火,並沒有對他的工作帶來什麼實質改變。

“觀看人數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我們的展覽和行爲藝術本身的受衆羣體就是小衆,當然知名度會比之前有增加。”

儕chái行爲現場活動幾年裡在景德鎮持續推進

在同本地創業者交談中會發現,本地創業者大多堅定踐行存在主義核心,個人的經歷、感受和情感是生活在景德鎮的核心,與此同時乾點自己喜歡的,想辦法賺點錢。

景德鎮火它的,我日常活我的,是這裡創業者的生活常態。

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景德鎮對“景漂”的影響是切實的,然而通過每完成一場行爲藝術活動,每流入一個手藝人,每增添一個工作室,景漂們也在實現對景德鎮的氛圍重建。

03 回老家避世開間酒吧,見人如閱書

在景德鎮開了幾年酒吧,老闆王傑從客人進門起,就能判斷出這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

“我這一直都是熟客來的比較多,本地人來就是點杯酒隨便會,外地人就會想和你多聊兩句。”

景德鎮爆火後,王老闆的[書院酒吧]被外地遊客評爲“避開網紅打卡店的安靜好去處”。有很多人納悶一個酒吧爲什麼叫書院,有人通過室內外的書法裝飾貼字推斷老闆一定很有文化。

當問王老闆酒吧名字是不是有什麼典故,他輕快回答“我自己呢,實際是有閱讀障礙的。”

在上學讀書的時候,王傑發現自己通過視頻和音頻學習會更快一點,大學期間在酒吧打工,發現從和人聊天學到東西的效率會更高,信息密度也會相對更高。

書院酒吧,人人入店,見人如閱書。

書院酒吧成很多年輕人的聚點

92年的老闆王傑是景德鎮本地人,從小在上海長大,南京讀書。

成長經歷讓他日益確定,自己確實不喜歡大城市的生活,17年畢業後就立刻回到景德鎮老家創業避世。

“那個時候也沒有考慮商業前景,如果考慮這點,回景德鎮就會考慮做陶瓷了。”

他想要避世,同時也面臨讓自己吃飽的問題,王傑選擇了當時景德鎮做得很好的品類,輕食和西餐,主要面向年輕化的顧客。

初期他也有想多賺點錢的企劃,開始在菜單上加入酒類,慢慢發現如果只賣酒好像也可以掙這麼多,還不用這麼辛苦,店內主營品類的不斷調整,也是想要讓工作適應自己的節奏。

“沒有多賺多少,也沒有輕鬆多少,餐飲是大衆消費,時間跨度比較大,酒吧相對時間集中,從下午忙到凌晨,也有固定的客羣。但沒法輕食和酒一起做,幹不動。”

王傑有着在景德鎮創業年輕人的共同特點:生活可以理想化但不能夢想化,把工作和生活的平衡點放在第一位。

景德鎮創業者不讓自己適應工作,儘量讓工作適應自己

景德鎮到達旅遊旺季後,王傑的生活持續處於“現實版避世狀態”。白天四處轉轉、找朋友聊聊喝喝咖啡,晚上7、8點照樣去守店。

“爆火也沒什麼太大的感覺,本地人還是照樣過自己的生活,每個月營業額也就能漲個5%-10%,旅遊的人去常被打卡的地方,我照例迎接熟人圈子。”

書院酒吧變成久居熟客常去的地方,生客偶爾也有不多見 ,爲數不多的生客最終也會發展爲熟客。

有次南昌的遊客到店裡坐了一晚和他聊了聊,臨分別的時候談及自己第二天要回南昌。沒想到第二天王傑又在店裡看到他,對方表示“你這好喝,我留下再喝一天。”

書院酒吧常年主要營業額還是來源於積累的熟客

王傑作爲在“瓷都”脫離陶瓷產業、和藝術文化產出的創業代表,在他看來,如今景德鎮創業的環境越來越多元,是因爲這裡本身就有包容一切的文化。

景德鎮核心產業的存在,本身對周邊地區就具有一定吸引力。

外來創業的人一向不少,過去的陶瓷工作室是作坊,後來是產品、工藝品,再發散到上下游衍生品和文創。

這裡對手藝人也達成見怪不怪的程度,住的小區裡,可能一棟樓3、4個畫陶瓷的,3、4個賣陶瓷的。樓上賣茶葉,樓下羊毛氈。

景德鎮已經有國內版格林威治村的勢頭,文創從業者的天然土壤,畢竟這裡不光注重精神滋養,也要賺錢賣東西。

景德鎮對外來者包容度強,對文化的包容度也是同樣。如果說大理最初是以“面朝蒼山洱海”的自然風光來吸引年輕人,那景德鎮就是靠這種多元文化積澱的氛圍。

景德鎮,文化沉澱下的新型社羣

當王傑被問到店裡的招牌產品時,他說“與其說產品,我覺得更像是兜售自己的時間陪顧客聊一聊天,給點服務,爲大衆提供一個環境。”

這似乎和景德鎮的發展歷程有些相似,與其說景德鎮的特產是陶瓷這個產品,不如說是從陶瓷產業鏈發散,根據文化沉澱,爲更多文青創業者提供了生長環境。

現在書院酒吧的二店正在籌備當中,王老闆認爲景德鎮目前還有本土化的品牌,與其讓周邊城市的品牌來侵佔市場,不如由自己來做這個先驅。

04 結語

每年都會出現新的逃離北上廣之後的目的地,麗江、大理、鶴崗、箇舊等等小城輪番登場。

而在景德鎮,身處在這個文青聚集地中,我們看到有人落地生根、有人避世、有人努力擴張自己和作品的邊界,有人變成務實夢想家。

在我們未看到的地方,也有人避世失敗、創業失敗,同逃離北上廣一樣逃離景德鎮。

在很多“景漂”眼中,3-5年後的生活構想似乎是不可望及的。對所有“文青聖地”而言,這裡的人口流動本質和北上廣無大分別,總有新人來,總有舊人走。

景德鎮更像留在“景漂”身上的思想鋼印,沒有人可以空着手走出景德鎮,這句話可以同時應用在遊客和創業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