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弋豐/古巴強人卡斯楚,從極度愚蠢中轉型

古巴革命領袖獨裁者菲德爾卡斯楚去世,享壽90歲。(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文/藍弋豐

古巴革命領袖與獨裁者菲德爾卡斯楚以90歲高齡過世,由於生前他已經將大權交給弟弟拉晤卡斯楚,在拉晤卡斯楚執政下,古巴逐漸往市場經濟修正,並改善與美國關係,促成歐巴馬訪問古巴,如今菲德爾卡斯楚的過世,對世局的實際影響可說已經不大,但世人仍然重視菲德爾卡斯楚本身所代表時代象徵意義,嚮往者認爲他是革命的代表人物,反對者則強烈批判他的共產獨裁。

不論正反雙方敘述中的形象,卡斯楚似乎都是個雄才大略的革命者,然而,偉大的革命,卻是從愚蠢的失敗開始。

卡斯楚標誌革命行動是起自於1953年7月26日的襲擊蒙卡達軍營,後來卡斯楚爲了紀念這次行動,把整個革命運動組織都以「M-26-7」爲旗號,意思就是「7月26日行動」,想來,這場革命之母的戰役,一定轟轟烈烈,可歌可泣對吧?事實恐怕不然。

如今卡斯楚深受全球左派知識份子歌頌,不過,當初卡斯楚發動革命時,他卻發現,知識份子用邏輯辯論一下就會改變心意,所以他很快做出了選擇,這個選擇跟如今全球左派知識份子最鄙視、痛恨的川普一模一樣:尋求低學歷工農勞動階級的支持,只有這個階級的人們纔會死心塌地的追隨。

卡斯楚與弟弟在內,共招募了165人,準備好車輛與武器,就打算進攻當時古巴最大軍營蒙卡達軍營,兵力約400人,古巴部隊的水準很差,但卡斯楚他們也一樣是烏合之衆,《孫子兵法》中說「五則攻之」,也就是說要進攻敵方據點要有5倍兵力或戰鬥力,這個看法與後世各時代的實戰經驗都相同,卡斯楚人數不但沒有對方5倍,還只有不到一半,已經是劣勢,出發前,還分兵24人,去攻打第二大軍營巴耶摩軍營。

而攻打蒙卡達軍營也分成三股,扣掉分兵巴耶摩與臨陣脫逃者後,計劃分出20人攻打軍營後方醫院,5人佔領法院大樓,主力90人由卡斯楚率領,打算攻入軍營。這奇怪的分兵計劃,還只是當天卡斯楚等人犯蠢的第一件事。

6點一早,16輛車隊開動,但都還沒抵達軍營,車隊就自己陣腳大亂,只能說當時的卡斯楚連當個車隊領隊都不夠格,載着重武器的那輛車脫隊迷路,許多人掉隊,或是到了現場才發現沒有武器。

卡斯楚原本的計劃,是想僞裝成古巴軍方車隊,計劃中,軍營會毫無所覺的打開大門讓他們進去,然後一行人就可從軍營內部發動攻擊。但是軍事計劃怎可建立在預設敵人會完全照自己的需求行動之上?

實際到了現場,軍營馬上發現他們遭到攻擊,卡斯楚開車開進一羣敵兵之中,反倒是車後的革命軍以爲已經開進軍營,就在軍營外跳下車發動攻擊,軍營立即警報大響,門前的革命軍遭10比1的優勢兵力包圍。

很不幸的,這場戰役只能說是一場極度愚蠢的自殺行動。革命軍在戰鬥中陣亡9人,其中竟有4人是混亂中被自己人打死的,但未陣亡者大多被俘,巴蒂斯塔的部隊先槍決其中十數人丟在現場,佈置成是戰鬥中死亡的樣子,以灌水軍功,之後幾天陸續逮到逃走者,處決了34人,最終卡斯楚在這次行動中有61位弟兄喪命。卡斯楚本人也被捕入獄。

▲冷戰近一甲子後,美國總統歐巴馬與古巴領袖勞爾‧卡斯楚握手言和。(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受審期間,卡斯楚發表著名的辯詞「歷史將宣判我無罪」。後來卡斯楚跟孫文在《黃花崗烈士事略序》中一樣,吹噓這次行動雖然失敗,卻激發了全國的革命精神,真的嗎?最大的反證,恐怕是巴蒂斯塔的行動,1955年巴蒂斯塔把卡斯楚放出監獄,若是當時卡斯楚的行動真的已經成爲全國革命象徵,巴蒂斯塔恐怕早就讓卡斯楚「人間蒸發」,怎可能留他一命,還縱虎歸山。

卡斯楚出獄後流亡到墨西哥,在墨西哥集結不滿巴蒂斯塔的古巴流亡者,其中包括日後全球偶像人物切格瓦拉,卡斯楚希望回國革命,所以計劃了日後也是在古巴備受吹噓的「祖母號登陸」,他用古巴流亡總統資助的款項,買了一艘引擎都還在修復的老舊破船「祖母號」,這艘船隻能搭載12人,卡斯楚卻打算用她來載運82名革命同志還有所有補給品與軍火。

1956年11月25日午夜後,日後被歌頌爲偉大航程的祖母號啓航了,但是航程與其說是偉大,不如說是荒謬,超載的船隻沒有足夠食物,所以每人只能嚴格配給,空間更擠到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時好時壞的引擎得有人時時顧着,航程到一半船底抽水幫浦還壞了,全船人得努力舀水,否則就要在大海中滅頂,海況其差無比,許多弟兄都嚴重暈船,切格瓦拉是醫師,卻沒有暈船藥,只能靠「心理治療」,還有人在半途落海,爲了找他花了一小時,差點用掉準備不多的油料。

所以祖母號遠航也只能說是一場極度愚蠢的自殺行爲,正常來說,卡斯楚一行人在這樣的可笑計劃下,早就全數沒沒無聞的葬身大海,但是憑着運氣好,竟然還能登陸,可是超載破船不僅航速低於卡斯楚的計算,他們還迷路漂離原本預計登陸地點15英里。

出發前卡斯楚要古巴當地反抗軍盟友們於11月30日在各地發起騷擾行動,以分散古巴軍方的注意力,讓他們能順利登陸,這些忠勇的反抗軍在11月30日忠實的達成任務,很不幸的,卡斯楚卻在自己的愚蠢計劃下,漂到12月2日才抵達,還是大白天,古巴空軍馬上看到他們,82人登陸後,3天后就遭到古巴軍方奇襲,其中多數人就這樣無意義的慘死了,只剩下不到20人與卡斯楚一起逃入山中。

日後祖母號也成爲革命象徵,現在在哈瓦那港展示,但是如果卡斯楚繼續726當天與祖母號遠航的愚行,恐怕等不到革命成功的那天,早就自我毀滅。

命不該絕的卡斯楚,憑着好運活過兩次極度愚蠢造成的失敗後,從此開始轉型,之後的卡斯楚顯然更有戰術頭腦,在山間穩定的緩緩發展,不再好大喜功的攻擊大目標,而是逐步打好基礎,建立與民衆的關係,攻擊不起眼的哨所小目標,目的是擄獲軍方槍械,慢慢增強火力。卡斯楚甚至隱藏自己的極左馬克思思想,以便能吸納更多人民的支持。

在卡斯楚潛心經營基本的同時,其他反抗軍盟友卻仍然醉心於以卵擊石的行動,率領革命指導委員會的革命領袖,何塞·安東尼奧·埃切維里亞,和卡斯楚有了戰術上的意見分歧,埃切維里亞滿心想要「畢其功於一役」,1957年,埃切維里亞領軍攻擊總統府,行動失敗,他也當場陣亡,這場以卵擊石的自殺式舉動,最大的歷史意義是:自此,整個反對運動的領導權落到卡斯楚肩上。

當卡斯楚開始轉型,穩紮穩打、深耕基層、經營實力,輪到對手巴蒂斯塔要爲所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

巴蒂斯塔迷信高壓統治,以酷刑、虐殺控制人民,不僅讓大批人民轉向革命軍懷抱,也在背後支持的老大哥美國國內引起批判聲浪,同時,巴蒂斯塔又喜愛「微管理」想控制到最前線,違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基本軍事管理原理,造成軍隊面對游擊戰經常反應慢半拍屢戰屢敗,士氣低落,巴蒂斯塔因爲偏遠哨所老是遭到襲擊,乾脆放棄,結果山區成爲革命軍天下,成爲卡斯楚坐大的契機。1958年3月,美國因爲古巴軍事衝突加劇,以及對巴蒂斯塔施壓,宣佈禁運武器到古巴。

▲古巴革命傳奇菲德爾・卡斯楚。(圖/翻攝自維基百科

這對巴蒂斯塔造成致命打擊,首先空軍很快因爲缺乏零件而全面停擺,陸軍戰力也隨着武器來源不足而快速萎縮,軍事力因爲禁運而消亡只是時間的問題,於是輪到巴蒂斯塔必須採取主動,於是,軍方規劃了一舉掃除卡斯楚遊擊基地的「夏日作戰」。總司令坎提諾將軍提案,要動員古巴全軍24營共2萬人,其中10營包圍阻斷游擊隊的所有對外聯絡路線,截斷游擊隊的武器供應,然後以14個營穩穩的進行掃蕩。

巴蒂斯塔在這種政權的危急存亡關頭,卻還心中只想着政治操作與鬥爭,他害怕把全軍都交給坎提諾,寧可讓將軍們分權制衡,把部隊分到其他無能但與他關係更好的將軍手上,於是坎提諾的夏日作戰只有14個營1.2萬人,其中還有7000人是菜鳥新兵,真正作戰時不是呆若木雞就是抱頭鼠竄。

卡斯楚這時僅有300人,但是他們已經是身經百戰的游擊隊,對自己的地盤相當清楚,並且有居民的全面協助,對敵軍行動了若指掌,利用山區地形,採取遊擊襲擊,相對的,政府軍卻帶着一羣菜鳥,在不利的陌生地形,全無情報下作戰,政府軍甚至高估了卡斯楚的兵力,以爲他有上千人。

政府軍第18營於7月11日登陸拉普拉塔河口,向山區的卡斯楚陣營推進,很快陷入困境,又派出第17營援救也遭阻,一週內,在游擊隊襲擊之下,第18營竟然最終投降,坎提諾此時進行戰術謀略,撤回17營詐敗,卡斯楚馬上上當,追擊進入陷阱,在政府軍圍剿之下損失70人,就在危在旦夕的時候,已經轉型學聰明的卡斯楚,向巴蒂斯塔要求和談,坎提諾因而停火而讓卡斯楚逃出生天,渾然不覺其實只要繼續作戰下去,就即將達成完全殲滅卡斯楚的目標。

最後,整個夏日行動竟然就在即將完全獲勝的時候,灰頭土臉的撤軍了,在巴蒂斯塔的一連串驚人愚蠢決策下,卡斯楚雖然犯下嚴重錯誤,卻達成以300人戰勝1.2萬人的赫赫功勳,這不僅讓死裡逃生的卡斯楚聲勢大振,也讓古巴軍方離心離德、戰意瓦解,巴蒂斯塔自己也心生動搖,1958年12月時帶着3億美元逃離古巴,羣龍無首之下,手下才幾百人的卡斯楚,竟然就在1959年1月揮軍哈瓦那,革命成功了,但與其說是卡斯楚的勝利,不如說是巴蒂斯塔自己奉送上大好江山

天佑菲德爾,似乎可說是卡斯楚的人生寫照,卡斯楚當權後,推動免費醫療與普及教育等社會主義政策,雖然數字上看來讓窮人識字率提高到99%,社會主義政策卻造成人才大舉外流,古巴所有專業技術人員只要有機會就偷渡逃到美國,使得古巴面臨嚴重生產力危機,美國禁運更是雪上加霜,就在這個關頭,古巴利用冷戰的矛盾,讓蘇聯伸來援手。

爲了扶持古巴,蘇聯無條件買進古巴產品,這比起跟美國貿易更好上太多,蘇聯一度佔古巴對外貿易半數,而當古巴出口產品在這樣的優惠下還不足以支付開銷,蘇聯還大方金援,總計每年40億到60億美元的經濟援助,讓卡斯楚得以建設的共產理想國,但由於人才全面流失,干預市場造成生產力低下,即使蘇聯大量輸血,古巴經濟還是隻能勉強維持運作。

在這樣的扶助下,反倒是老大哥蘇聯先撐不住了,1991年蘇聯瓦解,古巴遭打回原形,進入「特殊時期」的艱困年代,古巴短缺一切燃料、塑化產品,甚至連肥皂都缺乏,但卡斯楚又交了好運,1999年崇拜卡斯楚的查維茲當選委內瑞拉總統,查維茲爲了當南美社會主義國際領袖,打腫臉充胖子,以產油國之姿資助古巴石油,古巴總算脫離特殊時期的難關,但是,再一次的,委內瑞拉自己卻先崩潰了。

古巴再也沒有冤大頭社會主義國家可以依靠,唯一的辦法是轉向市場經濟。卡斯楚因爲身體健康每況愈下,2006年起逐漸將大權交給弟弟拉晤卡斯楚,並於2008年時徹底交班,許多人認爲古巴向市場經濟靠攏,是拉晤的主意,但考量到過去在發展革命軍時代,拉晤卡斯楚與切格瓦拉都堅持馬克思思想,只有菲德爾卡斯楚爲了現實需求隱藏其理念,所以如今古巴的改變,或許不妨視爲是菲德爾卡斯楚在現實考量下,所做出的畢生最後一次轉型。

卡斯楚帶着犯下愚蠢錯誤卻能大難不死的幸運、遇上自動奉上江山的昏庸對手、還有屢次都有冤大頭外國大力支援,因而成就了一生傳奇,但是即使有這些驚人的好運,若是卡斯楚沒有從前兩次愚蠢失敗中學習教訓而痛定思痛轉型,那他恐怕早就死在荒煙漫草中,無人聞問,一如古巴如今若不痛定思痛轉型,下場必定淪落比現在的委內瑞拉還悽慘。

卡斯楚的傳奇,成爲社運、左派分子憧憬的對象,但或許卡斯楚可給我們最大的指導,不是他的社會主義理想,而是必須從極度愚蠢中轉型,才能掌握機運成功的生涯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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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弋豐,臺大醫學系畢業,現任科技新報數位內容行銷總監,以上言論不代表本報立場。88 論壇歡迎更多聲音與討論,來稿請寄editor88@ettoday.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