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一家人》消失的聚落 眷村情事

介壽新村猶如再現電視劇《一把青》中的眷村風情。(圖/花蓮趣提供)

一個時代過去了，徒留下追憶，而這些被拆除的景物與散去的住民，再也回不來了。

距今50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輛軍用卡車，停在蘆竹鄉空軍眷村門口，村子裡的一位伯伯，敲着小鑼，挨家挨戶的叫着：「學生車來嘍！學生車來嘍！」小學生們揹着大書包，衝出家門往軍車跑去。一個鋁製梯子掛在後車門上，押車的伯伯，伸手把一個個娃兒扶上了車，等都上了車，收好梯子，坐在最後靠門的位置，車尾吐出了白煙，往空軍基地開去。

經過南營門警衛哨，又穿過照相技術隊後，靠着飛行跑道旁馬路直駛，駕駛擡頭看到半空有軍機要降落，馬上把車停下。兩架F-100戰鬥機以帥氣姿勢陸續飄揚下來，滑進了跑道。落地後不久，尾端噴出了阻力傘，讓飛機減速。車上的兒童，興奮的看着免費飛行表演，吱吱喳喳的談論着，在跑道上滑行的飛行員，對揮手的學童也招手迴應。

他們上學地方叫做「桃園空軍子弟小學」。學生全是來自桃園空軍眷村的孩童，父執輩都是基地內服勤的軍士官兵，所以空小很少有閩南口音的子弟，學校老師倒是閩南、客家、外省籍都有。

學生分別來自以空軍基地爲中心的南北眷村，基地南邊這片眷舍區座落於桃園縣蘆竹鄉，基地北邊的眷舍在大園鄉。民國38年甫來臺的軍方將眷舍分配給軍士官眷屬，於是就有了建國二村、四村、五村、六村，並以村爲單位設「自治會」以後行政區域劃分，統稱這個地區爲「大華村」。

建國四村是機械士官及其家屬住的眷舍，離基地南營門最近，因爲飛機修護關係着飛機性能及飛行員的生命，常要日夜出勤，所以飛行出身的長官把離基地最近、戶數最少佔地較大的眷舍撥給了修護士官，共有38戶人家，而「空戰出英雄，地勤一半功」也說明了飛行員與機械士們的緊密關係。

50年代，眷村還是延襲日本人留下的日式木造營舍每戶約七坪。這種房舍非常簡陋，雨勢大時，屋內多會滴水，必須準備容器盛接，晚上睡覺時，老鼠在各家屋樑上竄來竄去像是在開運動會，一家數口，全擠在這個有限空間。就在這樣的條件下，每家養兒育女，三五個孩子是常態，八九個娃兒也不稀奇，當時的生產報國，確也爲儲備國力作出了貢獻。民國50幾年，軍方拆除原有陋舍，改建成磚造房子，院子再圍以竹籬，眷戶終於有了較寬敞和堅固的棲身之地。

老兵們經過了「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政策，沒有成家的很多。時間久了，青年軍人也將步入中年，這時政策鬆綁，於是婚配的人也愈來愈多。本來村子裡只有38年隨丈夫一起來臺大陸籍眷屬，由於單身軍人結婚，村子裡開始有了本省籍、客家籍以及原住民軍眷，在原本南腔北調當中，又多了臺語、客語及原住民語，至於吃食也不再限於大陸各省風味，本省、客家菜也出現了，使得眷村文化更加多元化。

靠近軍用機場，其景觀及建築自與外地大不相同。高砲陣地、老舊飛機停機坪、黑色輸油管，直通南油槽。老兵看管的漁塘等等。枯水期時大塘水量減少，露出了小洲，孩童們涉過淺水走上小洲，玩騎馬打仗、摔角、放砲。玩到最後每人都是一身黃泥，再跳入水中洗淨，拖着精疲力盡的身子回家。而池塘玩水，大人很少過問，好像也有意磨練這些有着無窮精力的青少年。果不其然，每年都有數十名眷村子弟考進三軍官校或是幼校，而各種田野運動，已鍛練好他們的基本體能，尤其泳訓時，下水絕對難不倒他們，當時很少聽到有人是因爲體能不及格而被退學的。

桃園空軍機場位置在北，離大陸地緣較近。歷年驚心動魄的故事，都與眷村住員們有所聯結，民國51年劉承司駕駛米格十五、54年李顯斌、李財旺的伊留申型噴射轟炸、72年王學成的米格17都降落於桃園機場，大華眷村因身處事件中心而揚溢着特殊情緒。其中伊留申型噴射轟炸機降落時，後座射擊手廉保生看大勢已去，不願投誠就用配槍自戕身亡，第一個到達現場的就是凌雲一村劉姓士官，他收繳了其他義士的配槍，但心有餘悸的說廉拿着手槍，如果對他射擊，他也會成了烈士。

這架轟炸機在拆解捆紮後，一個深夜由拖板車運出基地，行經路線正是大華村道路。村子事先已接獲通知，晚上不準出來。靠馬路這一排人家，夜半透過窗戶窺視着由憲兵戒備，無聲無息的載走了飛機，運到不知名的地點。

民國82年，發生了世界民航界的奇事。那一年，中國大陸共有10架民航客機被歹徒劫持，飛往臺灣桃園機場。兩岸認定這是危害飛安的嚴重刑事犯罪，於是政府迅速處罝，劫機犯全部遣返。

最膾炙人口的還是基地內的黑貓中隊。50年代起，以美蘇爲首的兩大陣營進行長期冷戰，爲掌握中共的軍事動態，國府與美國中情局合作，由美方提供Ｕ－２高空偵察機，我方派遣飛行員深入大陸進行偵照，於是以「空軍氣象偵察研究」爲名的35中隊於民國50年成立，除了飛行員由各基地挑選菁英外，飛機修護、駕駛、警衛就近挑選。家父被指定維修美方負責人的Ｕ－3座機，修護能力被上級所肯定。

十三年來，黑貓隊員出生入死，帶回了無以估算有價值的敵情資料，但是在25位出特種任務飛行員中，總計4位被擊落殉職， 2位身陷大陸接受勞改二十多年，其中張立義與原配離合的傳奇故事在臺灣傳頌一時，也爲戰亂夫妻情義作了最感人的註解。而殉職的陳懷烈士，與爸爸感情深厚。跳傘被俘的葉長棣，在獲准離開大陸轉往美國長住多年後，回國參加黑貓紀念會，與家父相見，雙方家屬都參與了久別重逢餐會。

當時的美國國力雄厚、物資充沛。每年的聖誕節，黑貓中隊都會舉辦聖誕餐會，所有食品都是從美國本土運送來臺，並邀請黑貓家屬國小以下孩子參與。餐會從下午開始，小孩們頭一次見到這麼豐盛的聖誕大餐。巧克力、美式餅乾、三明治、漢堡、可樂、冰淇淋、烤雞……也可以隨意看卡通片、打撞球，玩遊戲臺，餐會中，會有洋人扮成聖誕老人送禮物，也與每位孩童合照，這段經歷，深入孩子的腦海，永遠難忘。

90年代，黑貓中隊逐漸解開神秘的面紗，國人才知道在桃園基地有過這麼精彩的故事，爲着臺海安全，一羣人秘密的從事最危險的任務，臺灣有着安定的生活，桃園機場及其周邊眷村勇士們實功不可沒。桃園基地已完成它的歷史任務，將由軍用機場過渡成爲國際民航機場，大華眷村也將成爲航空城用地。眷村夷爲平地，景物人事也全部物換星移，但是當年基地及眷村所代表的一種無畏精神，政府應予重視，把這段歷史以紀念館方式保存，讓後代永遠知道這段歷史及它所代表的意義。

大華眷村區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們父母二代、三代安身立命的地方，那裡有我們共同珍藏的記憶。它的消逝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除去的是建築、消散的是住民，但沒法抹去的是我們共同創造出來的記憶。

（劉先昌／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