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哥馬利一生都在愛德華王子島度過?

2002年夏天,在加拿大美麗的省份愛德華王子島,我被帶去參觀了“安妮小屋”,由此知道了露西·莫德·蒙哥馬利(L. M. Montgomery)和她的成名作《綠山牆的安妮》。

那趟拜訪懵懵懂懂,印象最深的是農莊木屋的小巧和古典馬廄的高闊,後來在新加坡的登布西山見到一棟棟大坡頂的舊軍營建築時,還想起那個馬廄。但我沒去讀《綠山牆的安妮》,覺得它只是一本以古靈精怪小女孩爲主角的少兒讀物,有些書,是過了年齡就讀不進去的。

和一位在豆瓣上寫了有關蒙哥馬利長文的作者一樣,我也一直以爲蒙哥馬利從未離開家鄉,“一生都在愛德華王子島度過”。

真是天大的誤會。近來查找其他作家信息時,偶然發現蒙哥馬利是在多倫多走完人生最後旅程。生於1874年11月的蒙哥馬利,1911年37歲隨新婚牧師丈夫遷移到安大略省一個小村莊利斯克代爾(Leaskdale),之後又輾轉安省另一鄉村諾弗爾(Norval),最後在多倫多市內的老社區天鵝海”(Swansea)買房安家直至去世。她的安妮系列和艾米莉系列小說,全部以愛德華王子島爲場景,絕大部分卻是在安省和多倫多完成。

來到加拿大東部的愛德華王子島,參觀綠山牆的“安妮小屋”是最著名的旅遊項目 朱海

1.在牧師住宅寫作

利斯克代爾的蒙哥馬利舊居如今全稱爲“Lucy Maud Montgomery Leaskdale Manse Museum”,我對這個Manse饒有興趣,簡?奧斯丁和勃朗特三姐妹都曾在牧師住宅生活寫作——她們的父親同爲鄉村牧師。牧師住宅作爲故事場景也出現在不少文學作品中。在美國麻州康科德鎮,愛默生霍桑住過的老牧師住宅,是文學愛好者心中的朝聖地。霍桑短篇集《老牧師之宅的青苔》即誕生於此。但蒙哥馬利與Manse的關連似乎獨一無二:唯有她在牧師住宅身兼牧師太太、家庭主婦和職業作家三種身份,也是她在“牧師住宅”裡寫下了最多作品。

利斯克代爾在多倫多以北八九十公里,我們在一個星期天驅車抵達,發現百多年後,這裡仍是個偏僻小村莊。蒙哥馬利的丈夫埃文·麥克唐納比她早一年來到,在聖保羅長老會教堂任牧師。她在這裡一住15年,家務之外須承擔牧師太太的所有責任:搞義賣、辦演出、負責教會學校、訪問和撫慰教徒……

馬路相望的教堂和牧師住宅,已被闢爲紀念館,1997年列入“加拿大國家遺蹟”。教堂基本維持百多年前模樣,底樓佈置了女作家各階段照片和生平介紹,二樓的禮拜大廳保留了蒙哥馬利和家人的座位。夏日的戶外花園草坪鮮綠,蜜色光線裡膝蓋上攤開書本的蒙哥馬利坐在鏤花鑄鐵長椅上,與米色磚牆老教堂搭配出一種動人情致。

利斯克代爾的蒙哥馬利塑像

一個年輕女孩領着我們在車流的空檔裡小心穿越馬路,走向牧師住宅。獨棟兩層的樸素英式鄉村住宅,裡面以符合那年代的擺設“還原”蒙哥馬利的生活場景。進門左手爲客廳和餐室廚房,右邊是書房。辛勞的工作持家育兒都沒讓她放棄寫作,在利斯克代爾她寫出了總共22部長篇小說中的11部,從名聲鵲起的新秀成爲世界經典作家。講解員介紹,蒙哥馬利的寫作習慣十分獨特,她並非坐在書桌前,而是在客廳一角長椅上,將本子放在膝蓋上寫下了那麼多文字

利斯克代爾的教堂,蒙哥馬利丈夫麥克唐納1910-1926年在此擔任牧師。

二樓主臥室是蒙哥馬利三個兒子出生處。後來她寫:“我多麼熱愛這個老牧師住宅,我的孩子出生在那裡,在那裡我品嚐到如此狂熱的快樂,忍受如此多的可怕和痛苦……”這“可怕和痛苦”裡一定包括幼子出生時夭折。在利斯克代爾她寫成的小說有一本叫《夢中小屋的安妮》,書裡安妮第一個孩子死亡的情節,應該源自她自己的喪子之痛。

到過了利斯克代爾,怎能不去諾弗爾?位於多倫多西北50公里的諾弗爾,是蒙哥馬利一家1926到1935年的居住地。1926年,蒙哥馬利的丈夫接受當地教會的神職,舉家搬遷來此。蒙哥馬利紀念花園就在公路邊,園中的大涼亭很醒目,每根柱子上釘着白底黑字的蒙哥馬利語錄,其中一段寫:“樹已凋零,暴風雨吹光了葉子,只剩下幾枚寂寞黃葉在秋天的黃昏裡掉落。諾弗爾現在失去了大部分美麗,但松樹依在,我也因爲葉子消逝感到安慰,這樣我就能看到羅素山的松樹林了。躺在牀上望着松樹林,一個月光下細緻、不真實的世界……”

諾弗爾蒙哥馬利花園中,大涼亭內每根柱子上都鑲嵌着蒙哥馬利的優美文字。此段落正是“羅素山的松樹”。

拜訪諾弗爾前,我已讀完《綠山牆的安妮》,像百年來一代代安妮迷那樣,喜歡上了身世悽苦卻熱愛生活、滿臉雀斑、話癆、想象力驚人的紅髮女孩。比起小說中施了魔法似的自然景色,“羅素山的松樹”這段不算驚豔,蒙哥馬利對諾弗爾的鐘愛卻展露無遺。

在諾弗爾牧師太太要在聖經班和禮拜日學校教課,要指導青年會,彈奏教堂管風琴,爲教堂和村裡的戲劇俱樂部排戲,參加婦女團體活動……長大的孩子也帶來煩惱,丈夫的憂鬱症加重了,如此狀況下她仍完成了五部長篇小說,發表許多短篇小說和文章。在世界各地她的作品繼續被譯成各種文字,被改編爲戲劇電影。1927年,威爾斯王子即後來的英王愛德華接見了她,1934年,好萊塢開拍了第二版《綠山牆的安妮》電影。

紀念花園不遠處的路口,有蒙哥馬利丈夫供職的教堂和一家人住了九年的牧師住宅,皆爲紅磚建築。想起梵高1876年以鉛筆和墨水描繪的《埃滕的牧師住宅和教堂》,世上的“教堂和牧師住宅”都有幾分相似?由愛好者組成的“蒙哥馬利遺蹟協會”已籌款買下住宅,目前關閉着,不久將變爲蒙哥馬利諾弗爾紀念館

眼前是蒙哥馬利日日看過的風景,天天走過的土地。但離開家鄉到安省24年,她心愛的安妮和艾米莉仍活在愛德華王子島仙境般的天地裡。是生活環境侷限了她的認知?

有人認爲,以不變應萬變正是蒙哥馬利作品的迷人之處:她筆下的島嶼鄉間是人們心裡的美好原鄉,她的讀者就像書裡那些男主角一樣不受“喧囂的20年代”攪擾,一次次回到那裡與女主角相遇。

利斯克代爾牧師住宅中還原的當年生活場景:蒙哥馬利的臥室,她的孩子都在這裡出生。

2.在多倫多走到人生盡頭

探尋蒙哥馬利在安大略鄉村和多倫多的履痕,其實是由一次“偶遇”引發的“倒敘”——我們在無意間撞見蒙哥馬利在多倫多的最後居所,然後纔回頭去找她在安省的其他遺蹤。

保留歷史文化遺產方面,加拿大民間和政府的做法常讓人感佩。居住安省鄉村利斯克代爾時,蒙哥馬利一家在1922年夏季去了 Muskoka湖區 Bala小鎮避暑,後來她寫下唯一故事背景不在愛德華王子島的長篇小說《藍色城堡》,以迷人湖區景色映襯一段成年人的情愛。蒙哥馬利一家在 Bala下榻的小客棧是一位助產士和丈夫於1909年所建,就因蒙哥馬利在此處住過兩週,1991年當地鄉賢出資買下了小樓闢爲博物館,紀念這段佳遇。

據說位於兩湖之間的小鎮美不勝收,伊麗莎白女王也曾慕名而至。當然它已成爲我“蒙哥馬利安省之旅”的下個目的地。

正是因爲被政府有關機構列入保護名錄,在多倫多的高尚住宅區“天鵝海”(Swansea)閒逛時,我們由一塊立在街心公園的銘牌引領着,來到蒙哥馬利最後的家門前。

多倫多市內的“天鵝海”高尚住宅區,1935年蒙哥馬利夫婦買下這棟雅緻英式別墅。蒙哥馬利在這裡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程

眼前的雅緻英式住宅,是蒙哥馬利夫婦1935年買下,那年麥克唐納牧師從諾弗爾的教會退休,一家遷居至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擁有自己的房子,蒙哥馬利忍不住在日記裡寫下歡喜。這裡地理位置絕佳:南臨安大略湖高地,東邊散步可達多倫多著名的 High Park,西面則可俯視 Humber 河,蒼鬱老樹的濃綠掩映社區,Swansea 的居民顯然都較富裕。搬進了舒適美麗的屋子,女作家的人生卻走到了蕭瑟秋冬,這棟房子裡她完成了最後三部長篇小說,繼續與成長了的安妮相伴,直到1942年4月24日去世。

公開發布的死因:蒙哥馬利因冠狀動脈血栓症不治。她被送回家鄉愛德華王子島卡文迪什,人們在“綠山牆”農舍爲她守夜,將她安葬於自幼撫養她的外祖父母近旁。然而到了2014年,孫女凱特·麥克唐納·巴特勒(Kate Macdonald Butler)透露了當年蒙哥馬利因自殺而亡的驚人消息,震顫之餘大家恍悟,蒙哥馬利把在多倫多的這九年稱爲“Journey’s End”,原來有着深層含意:生命的最後一程,無奈、煩惱和苦痛如影隨形。

無法驅散的陰霾來自四方八面:婚後她就發現丈夫患有憂鬱症並且愈益嚴重,1935年在教會一些成員的壓力下退休後,麥克唐納的病情已發展至失憶。對丈夫的長期照護,難與外人言說的壓抑,讓她精疲力竭。爲《綠山牆的安妮》與波斯頓 Page 出版社之間的版權官司,又曠日持久、費盡心神。年齡漸長,身體不好,還要爲品行不端的兒子操心:長子在結婚生育第二個孩子後,迷戀上有婦之夫並與之暗結珠胎。家中一隻愛貓 Good Luck 的丟失,更雪上加霜,使她在1937年精神幾乎崩潰。二戰戰況惡化,她爲世局動盪和次子可能被徵召爲軍醫上前線憂心忡忡,1939年出版《壁爐山莊的安妮》後就再無新作問世,年底開始,寫了大半輩子的日記也無法每天堅持。

1940年蒙哥馬利因情緒不穩摔倒,手臂骨折;1941年給好友們的最後書信裡,她念叨着戰爭恐慌、丈夫心智惡化、自身疾病纏繞,擔憂着家庭收入、能否繼續寫作,還有兒子們的前途……這一切讓她自己也患上了憂鬱症,最後服用過量安眠藥自盡,終年才68歲。她死後第二年,丈夫亦告別人世。

有意思的是,當我把蒙哥馬利的晚年困境和悲傷告訴一位朋友,她第一反應是:牧師也會憂鬱?那上帝去了哪裡?我一時語塞,心裡感慨的卻是作品和作家現實人生的巨大反差。

當年《綠山牆的安妮》俘虜了千萬女孩的心,想知道“小安妮後來怎樣了”的信件雪片般飛向王子島,大文豪馬克吐溫的金貴筆跡竟也擠在信堆中,“世界上最甜蜜的少女”照亮了淒涼晚境,他激動寫道:“安妮是繼不朽的愛麗絲之後最令人感動和喜愛的兒童形象,從未有人能把童年生活描寫得如此甜美可愛。”百多年來,《綠山牆的安妮》翻譯成50多種文字,發行5000多萬冊,安妮成了加拿大奉獻給人類的禮物,近年宮崎駿還拍了一部《紅髮安妮》。

蒙哥馬利寫過千百遍的家鄉,彷彿是個從童話裡生長出來的地方。她筆下的女主角永遠那麼精靈自信快樂灑脫,對自然和生活的熱愛感染了所有人——創造出如斯美世界的作家,爲何無法驅走自己的黑暗心魔?

晚年的蒙哥馬利

有天我讀到波蘭詩人米沃什的一段話,忽然明白蒙哥馬利一生著作總量超過500部(20多部長篇小說外還有短篇集、詩歌、自傳、日記等),並非只是由於勤奮——語言和文學曾經是她的最佳庇護所。米沃什說:“在句子裡找到我的家……不是爲了迷醉何人,不是爲贏取身後持久的名聲。一種對秩序、節奏與形式莫名的需求,用以對抗混亂與虛空。”蒙哥馬利的家其實不在王子島,也不在多倫多,而是在她筆下的“句子裡”。

如普通人般“一地雞毛”的家庭日常,和努力穿透黑暗給世界帶去光亮,纔是蒙哥馬利的人生真相,也是她值得世人懷念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