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馬.唱盤.瑪麗安

唱盤

唱槽」和「木馬」重複旋轉,傷害與時間一點一點滲入,前者壯烈,後者悲涼。雖然悲涼,只要「瑪麗安」不滅,「空中花園恆存,那就能蓄養着舊精魂

四十年後,薔薇學派誕生了又一次。經典大碟重發,像班雅明筆下的歷史天使,背對著名之爲進步的風暴──究竟薔薇仍會被推捲到風暴深處,亦或就此浮蕩到遠涯──木心寫過的,童年時代好不容易找回又瞬間脫手遺失的,那隻青瓷小盌。

我讀楊澤是倒帶式的,曲折的。九十年代後半葉,剛剛離家生活的死大學生,不上課但是專上圖書館與書店,栽進書沼文學良民,老師也不能說我是壞學生罷(雖然戀愛到昏天黑地以致忘了赴考試)。侷促於校園一角,與理髮部毗鄰擁擠的政大書城,背向門口左邊第一櫃,黑背《人生不值得活的》厭世氣息書名瘦瘦立在架上(縮影八百億倍的一個小寫的瘦瘦的i);接着找到了洪範專區,《薔薇學派的誕生》正常販售,尚未成爲絕版逸品學詩小子如我,於詩句一知半解外,是挺羨慕「楊牧寫序,羅智成插畫」這等黃金組合;至於較《薔薇》稍晚的《彷彿在君父城邦》,那是又好幾年後,一位朋友預備拿別人的複印本去複印,順口來問,我也搭上一份,到手時發現影印行自行打字製作的封面「彷彿」變成了「佛彷」,直接坐擁一部倒錯的(僞)「珍」本。

今日詩迷們頗能引用一二的,一半來自《薔薇學派的誕生》,一半來自《人生不值得活的》,前者似更浪漫,風格也紛紜,後者似更踟躕,憊懶,風格其實也未必統一。現實是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何況詩集。主題與風格太整全明確的詩集,除了方便怠惰的評論家,我不以爲對讀者全是好事。我們總願意看到心愛的詩人能持常,又能新變,新變處有些顛躓也無所謂,總之你知道他還在活動着,而非安於標本。既然是倒讀回去的,從中年楊澤到青年楊澤,從不值得活到誕生,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薔薇》透露的青春志願就更爲鮮明。我以爲〈在畢加島〉可爲全集之鎮魂詩:

瑪麗安,在旋轉旋轉的童年木馬

在旋轉旋轉的唱槽上,我的詩

我的詩如何將無意義的苦難轉化爲有意義的犧牲?

我的詩是否只能預言苦難的陰影

並且說,愛……

「瑪麗安」,年輕的小母親,執着而憂愁,綠地盡頭垂着頭的雕像;「唱槽」是年輪,漩渦,時間的儀軌,可聯繫至楊澤詩作裡一再出現的唱片意象與歌手清單;「木馬」則永遠懷舊,童年式的昂揚,油彩註定剝落,可是那歡樂常在心中。比起以河流比喻生命,一去不返,顯然楊澤更同意的是,「唱槽」和「木馬」般重複旋轉,傷害與時間一點一點滲入,漸次磨損,可是磨損裡也有它的價值;前者壯烈,後者悲涼。雖然悲涼,只要「瑪麗安」不滅,「空中花園」恆存,那就能蓄養着舊精魂。

然後,詩人問:「我的詩」是什麼?有何作用?「如何將無意義的苦難轉化爲有意義的犧牲」,這並非天真的自信,也非知識分子盲目爲內疚感牽引;不管之後能煥發何等意義,苦難都不應該發生,假使發生了,文學去書寫不是爲了攫取苦難來作爲書寫者的良知標章,而是爲了銘刻那震動與不忍,喚起同情與思索,幾乎像是一種愛的教育──「愛」被過度使用而俗濫,可是詩人仍全心信賴。

與〈致w.k.l.〉(w.k.l.即溫健騮)並置來讀,「由於是雨雪方停的異國清晨╱所以我並不知道死亡就埋伏在下一條街的暗角╱將你撲殺成午夜最寒的那陣風╱所以我並不知道你的名字╱即使那極可能是我的…」,異國清晨寒冷街角的死亡,無論是什麼事件,理由爲何,此樁「無意義的苦難」的意義正在於「你」也可能是「我」,故「我」並非單單旁觀;或〈手記之二〉裡寫「昨夜夢見被黑鷹追殺╱在滿布敵意的街道上狂奔╱我開槍打死了一個人╱啊,無意打死了一個人」,即使「我」分明是「有一顆善良的心」,極端恐懼下,被追殺者與追殺者可能將殊途同歸。如果詩不僅僅「預言苦難的陰影」,還要「站在愛的那一邊」,正需要這一層認識。

楊澤曾以「恨世者」來詮釋魯迅,魯迅以恨爲愛,在恨尚未被傾盡之前,還不能輕易談到愛。楊澤顯然溫柔得多,空中花園裡有瑪麗安擔任警幻仙子。不過,在〈斷片〉這樣的作品裡,還是可以瞥見:

請不要圍觀他人的死吧!冷漠的羣衆請莫要議論紛紛,因爲我們同是一樹枯枝上的顫危危的敗葉

犧牲者與看客,自覺者與庸衆,皆爲縱貫魯迅文學的命題。然而,不僅批判圍觀者何等麻木,重點在「我們同是」,對於他人危敗處境的更深層理解,亦呼應了〈致w.k.l〉與〈手記之二〉。還有〈獨臂人之歌〉,它具備一種迴旋的結構:左手刑斫了用槍右手,落地了的右手反過來刑斫了寫詩的左手,再來則是瘦長孤獨的左手自斫了的寫詩的左手;而當遠方無言的空白與零落雁行彼此見證,遠方──

將被一隻瘦長

孤獨的左手翻過來

成爲我戰後詩集的

最後一頁

寫着一頁黑色的無言

沉重的手,受傷的手,變形的手,讓人想起魯迅〈頹敗線的顫動〉結尾「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爲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更讓人想起商禽鴿子〉:「你這工作過而仍要工作的,殺戮過終也要被殺戮的,無辜的手,現在,你是多麼像一隻受傷了的雀鳥,而在暈眩的天空中,有一羣鴿子飛過:是成單的還是成雙的呢?」魯迅散文詩裡的手將自我壓入夢魘,商禽散文詩裡的手像威權底下的兵,這「黑色的無言」,是面對黑夜,仍要睜了眼看。

而《薔薇學派的誕生》出版於尋找自我、不滿現實的七十年代,不免也出現革命狂想,如〈車行僻野山區〉所見:

站在雨後樹梢

純白純白的鷺鷥

被放逐的叛軍頭子圍在野地密商

指向工廠的、城市的,我的一首詩的叛變

雨後樹梢上圍聚着的鷺鷥們本是田園詩的常客,這裡卻成了叛軍頭子們的會晤。除了承擔愛的教育,詩也具備叛變的潛能。楊牧曾費力詮釋「一首詩的完成」,楊澤卻想問,一首詩如何叛變它自己的年代?於是,〈在臺北〉指出「在臺北,在八億國人的重圍裡」這現實的虛構,〈拜月〉說「我們的年代純屬虛構」,連「我們的愛情」也是「無上的虛構」,我們也許分不清是薔薇還是「一朵朵薔薇的幻影在空氣中燃着」(〈薔薇學派的誕生〉)。

末了,還想再說說《新詩十九首》中十分凸顯的浪蕩子情懷,更早之前,或已顯露蹤跡。讀〈拜月〉,「雖然我沒有一個戀人,不曾愛過╱我對月的渴慕,我對生命,啊,卻有些激烈的╱不負責任的華而不實的想法╱──我對死亡的恐懼與暝想,彷彿╱彷彿我曾擁有一個死去的戀人──一個╱死去的愛太過完美以致真實╱彷彿,啊,我是一個歷經變遷,經歷死╱美文華服,耽樂頹廢的末世詩人」,現在看來有些不着邊際的幻想與氣質,卻顯示了因爲青春纔可能的浪擲。

青春之人渴望「歷經變遷」,衰老及風塵,似乎更具魅力,且率爾將詩與死╱美縫在一起,美必有衰亡,而衰亡襯托出美的稀有,二者正如風月寶鑑正反面;曹雪芹早就藉由賈瑞縱慾死去的情節開示讀者,瞥見死亡之恐怖,不見得就醒悟生無須戀,反而會讓那份癡執黏附得更緊,因此耽樂頹廢。詩句沉溺裡,有躁動,也有陰翳,那陰翳就是歷史天使瞥向無窮廢墟的眼神。

(楊澤詩集《薔薇學派的誕生》、《彷彿在君父的城邦》重新發行,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