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竹籬笆的歲月
「王如玄購買軍宅」風波,在媒體上喧鬧了1個多月,仍沒完沒了,攻守雙方似乎都只顧着爲選戰加分,並未認真探究「眷村」兩個字背後的深意。我身爲軍人第二代,實有不能已於言者,願藉此一角吐露一點眷村人的心聲,不要讓歷史的真相總被選戰狂潮所淹沒。
民國38年前後,隨政府撤臺的軍隊約百萬人,初時家眷也跟着四處遷徙,其後在營區附近落戶,乃形成「眷村」。至民國90年爲止,全臺共有800多座眷村,主要集中在臺北、桃園、新竹、臺中和高雄等都會區,戶數不一,大者可容納數萬人以上。從族羣融合角度觀之,這批爲數可觀的新移民爲臺灣社會注入大量中原文化的色彩,增益其多元化發展的動力。
早期眷村住戶清一色爲軍人和家屬,他們念茲在茲,等着政府一聲令下就要打回大陸,光復河山,卻終其一生未能如願。可嘆的是,反攻軍事計劃早在1960年代即告廢止,矇在鼓裡的眷村軍民猶自沉浸在「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期待之中,直到冷戰結束,兩岸恢復往來之後才大夢初醒。許多少小離家的戰士,退伍後已成「老兵」,無家無業,晚景淒涼,無奈地在這出時代悲劇裡繼續扮演着不起眼的角色。
眷村的物資匱乏,不論軍階高低,人人過着節約克難的生活,更由於軍人居無定所,與妻兒聚少離多,很難擁有一個安穩、圓滿的家。記得小時候我的父母經常搬家,以致兄弟姊妹5人分別在4個不同的地點出生,即便如此,仍有將近20年時間我們過着「父親不在家」的日子。幼年時住得最久的是左營眷村,因其位於海軍軍區之內,生活方式可說是半軍事化的,連就讀的中、小學也是部隊所辦,老師由退伍軍人充任,普遍欠缺專業背景,就憑着一股幹勁、滿腔熱情和「土法煉鋼」的辦法治校講學,幾十年來竟也培育出不少傑出人才。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還是忘不掉坐着軍車上學時跟着大夥兒扯開喉嚨高唱「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的激情畫面。
近閱某報社論把眷村形容爲臺灣社會的「負擔」,認定是國民黨特別爲安頓敗退來臺的軍隊而建置的房舍,實爲違心之論。誰都知道,國軍雖在中原內戰失利,卻在臺灣保衛戰獲得輝煌成果,維持本島60餘年的安定與繁榮。其中,1949年海軍艦隊在長江突圍成功,至關重要,得以穩住三軍信心,其後的古寧頭大捷、八二三炮戰、九一八空戰等等,我軍也都浴血奮戰,擊退來犯敵軍,有效遏阻中共「解放臺灣」的企圖。此後,兩岸由熱戰、冷戰而停戰,國共從不共戴天、笑泯恩仇到和平發展,終於換來海峽難得的寧靜。可是,臺灣從安定繁榮中創造出的資源與財富在重新分配之後,足以讓耕農變地主、貧民成富賈,而受惠最少的正是這批赤膽忠心、執干戈以衛社稷的三軍將士。
幸好眷村居民個個「忠黨愛國」,且嚴守紀律,慣於服膺上級指令,從不願爲個人利益而有所「抗爭」,乃成爲執政黨眼中的「乖乖牌」和選舉時的「鐵票部隊」。如今,一甲子滄海桑田的變遷,把眷村文化送入了歷史,而國民黨8年執政期間,對眷村的疏離與漠視更造成鐵票生鏽,人心潰散。新世代住進改建過的水泥叢林,一顆顆年輕跳躍的心,早已擺脫竹籬笆的迷思,體悟到必須及早融入現實社會,才能看見自己的未來。
對每一位曾經待過眷村的人而言,命運中的苦澀無須怨懟,動盪困頓的歲月也已隨風而逝;唯一一個卑微的願望,就是在那串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國軍將士和他們的家屬爲捍衛這片土地所寫下的血淚篇章,不能被臺灣人民所遺忘。(作者爲中華文化推廣協會理事長、前新聞局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