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女教師之死：校園惡性投訴與「侵害教權」問題
連續兩個週六，數千名南韓各級學校教師，齊聚在首爾光化門廣場旁的政府中央廳舍（內閣）旁的馬路上，展開集會。教師上街示威，在南韓相當罕見。他們不畏35度高溫，頂着大太陽，各個身穿黑衣，發出怒吼。而示威的導火線，出自一名女老師的死。 圖／歐新社、楊虔豪攝影
「修改《兒童虐待處罰法》！修改法令！修改法令！修改法令！」
「對老師的冤死，查明清楚！查明清楚！查明清楚！」
連續兩個週六，數千名南韓各級學校教師，齊聚在首爾光化門廣場旁的政府中央廳舍（內閣）旁的馬路上，展開集會。
教師上街示威，在南韓相當罕見。他們不畏35度高溫，頂着大太陽，各個身穿黑衣，發出怒吼。而示威的導火線，出自一名女老師的死。
7月18日，位在首爾江南的瑞草二洞初等學校（簡稱瑞二小學），一名23歲、任教於1年級的女性班導師，被發現於教具室裡輕生，最後不治身亡。
網路上開始傳出，該名老師是因不堪「校園暴力」而走上絕路，這個說法，開始引發幾個教育工會團體的重視。隨後首爾教師工會也開始接獲連串投訴：
「該名老師平常7點半去學校上班，當其他同事詢問：『最近校園生活如何？』卻只得到她迴應：『比起去年還要困難10倍』，面對任教於同學年的其他老師相互抱怨，她則是維持沉默。」
「上週，這名老師的班上，學生之間出了事。A同學拿着鉛筆，朝坐在他後面B同學的額頭一劃。學童家長（目前尚未釐清是A或B的父母）就以此事爲由，造訪教務處，對這那名老師強烈抗議道：『你沒當教師的資格！妳是怎麼顧孩子的？』」
事發第2天，瑞二小學透過校長對外發出聲明，當中提到幾條「澄清事項」道：
「去世教師任教的班級，今年並無接獲校園暴力申訴；有關校園暴力的問題，該名教師亦無造訪教育支援廳。」
圖／楊虔豪攝影
▌家長「惡性投訴」逼老師走上絕路
在南韓，各廣域市（相當於直轄市）、道（相當於省）的教育廳，都會在其下各處行政區下設「教育支援廳」，接受來自父母或教師，在教學現場上各種問題的投訴。
詭異的是，這份聲明並未對老師班上發生的「鉛筆劃額頭事件」與家長謾罵，還有老師的工作壓力問題，有具體迴應，反而急着出來撇清老師的死與校園暴力有關，引發更多人懷疑。多個教育工會團體，開始要求進一步調查。
警方和首爾教育廳，在7月20日發表了初步調查結果，證實老師在輕生前幾天，班上確實發生學生間衝突，而雙方家長都有向老師連絡，「卻沒發現有矛盾」，亦未發現有任何顯示該名老師業務壓力繁重，或因家長惡性投訴而飽受折磨等事實根據。
但連日來，首爾市教師工會又接獲多名瑞二小學的前、現任老師投訴，指出問題「並不單純」。有老師透露，學校位處法院附近，許多家長都是法官、律師等法界人士，經常不服老師對孩子的管教或指正；去世老師班級上還存在「具攻擊性」的學生，讓老師相當爲難。而另一位提供線報的老師，則證實確有「鉛筆劃額頭事件」發生：
圖爲南韓教室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美聯社
工會接到的連番投訴，和警方與首爾教育廳先前發表的初步調查結果，形成強烈對比，而且引發輿論不滿。許多團體寄送哀弔花環至瑞二小學，接二連三的花環，擺滿了校門口，並持續延伸到校牆到側門的人行道上；同時，還有全國各地的老師和一般民衆前來獻花，並透過小紙條，留下對老師的哀悼訊息。
「老師，您很痛苦吧？抱歉讓您獨自承受痛苦，我們會努力，不讓下個老師繼續承受痛苦而努力的，請在天堂安息！ 」
「釐清真相！處罰該負責的人！校長、加害學生家長、教育廳、教育部，你們全都是殺人犯！」
而就在靠近老師輕生現場的大樓門前，花束也擺滿整個走道。一張便條紙上寫道：
「老師，您離開我們已經15天了，說真相會被釐清開來，但除了某些記者寫出來的虛僞內容，卻什麼都沒被公開…我們漂亮的老師…再…再見…」
許多團體寄送哀弔花環至瑞二小學，接二連三的花環，擺滿了校門口，並持續延伸到校牆到側門的人行道上。 圖／楊虔豪攝影
南韓教育次長張商允，於7月20日親自造訪學校，他對衆家記者說道：「我想，我們應該積極做出，能充分保護教師們正當教育活動的指南或準則，並予以實行。」 圖／歐新社
▌A老師的教育現場：受不了家長壓力，懷孕期間被逼到憂鬱症
南韓教育次長張商允，於7月20日親自造訪學校，他對衆家記者說道：「我想，我們應該積極做出，能充分保護教師們正當教育活動的指南或準則，並予以實行。」
但現場許多老師早已按奈不住情緒，集體發出怒火，直接對着次長嘶吼道：「這些話不要對着記者，要對老師們講清楚！」、「負起責任！負起責任！」、「在老師們面前跪下！」許多老師表示，校園內學生不聽從老師管教，甚至轉而向父母告狀，而父母不積極與老師溝通與配合，卻反過來投訴老師「虐兒」的情況，「教權受侵害」已成南韓教育現場的常態。
老師們開始自發在週末於首爾市中心集會，希望社會各界藉着瑞二小學老師的死，正視教學從業員所面臨的集體困境。示威現場，每位記者見到的老師，背後都有不爲人知的辛酸故事。
一名任教於公立幼稚園的A老師說道：
「學童家長的投訴，實在是超越想像。我和班上26名孩童的父母諮詢期間，每個父母都擠着跟我約同個時間，我打電話跟他們要求調整，卻有學童母親說：『老師你算哪根蔥，要求我排這個時間、那個時間？我心情不好，不想諮詢了！我可不是閒着沒事做的人！』還有家長是清晨6點、深夜11點、連週末都不分，發簡訊來問事情的。數不清的投訴，朝向我傾泄而來。」
A老師表示，由於工作還要兼職處裡行政事務，加上承受不了每天來自家長的巨大壓力，導致她決定求診精神科，最後被判定罹患憂鬱症，目前仍在服藥中。
A老師表示，由於工作還要兼職處裡行政事務，加上承受不了每天來自家長的巨大壓力，導致她決定求診精神科，最後被判定罹患憂鬱症，目前仍在服藥中。 圖／楊虔豪攝影
在用藥期間，A老師已經懷孕，而她的班上有一名學童對另一位同學打巴掌，A老師上前阻止，學童卻對A老師大吼：「不要，老師妳出去！」所幸在隔壁班老師協助下，讓同學們都恢復冷靜正常上課，老師本人則因出現頭痛和腹痛，而先提早離校。
「結果當天晚上，打巴掌的學童母親打電話詢問：『爲何我們孩子受傷了？』」A老師說道。
「之後學童母親就開始把平常看我不順眼的地方，一一數落一次，然後指責：『爲何只對我孩子這樣？』又說：『第一次看到有像老師您這種人！您沒有當老師的資格！』」
忍受家長的不合理對待，擔心負面心理狀況會影響到胎兒，A老師決定暫離崗位休育兒假，但休假期間，過去班上學童父母又對她展開投訴，以「虐待兒童」爲由，要求幼稚園讓她別再回去上班。結果A老師在懷孕3個月期間，還要奔走幼兒保護機構接受調查。
「連我和律師通話，律師卻只告訴我，我的狀況沒有能做的事，我真是冤枉到瘋狂的地步，覺得很苦悶。連我經過幼稚園所在的社區，都會害怕會不會碰到學童父母，所以決定把臉蓋起來；我心懷的冤情，自己想着：『若我寫下遺書，人們會相信我嗎？』雖然時間經過後，判決沒有嫌疑，但我想那些學童家長，還是會把我記作是虐兒教師吧？」A老師說道。
她表示：「讓我難受的，不只是那位賞巴掌孩童的家長，還有法律體系。事發當時，告發我虐童的是幼稚園園長，因爲法律規定『一有接到虐兒的投訴，就得立刻報案』，而之前過程中發生什麼事件、爲何會發生，皆未調查，就先報案，我現在一想起，爲何自己會成爲被指控虐童的人，就覺得冤枉生氣。」
圖爲南韓教室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路透社
▌B老師的教育現場：家長賞老師巴掌、拒絕配合管教
「現在沒有老師的教權是不受侵犯的！」另一名任教於首都圈小學的B老師向記者激動地說道。「我們班上有孩子，只要沒坐在他喜歡的位子，就會在課堂時間大吼大叫，對我丟鉛筆，然後扯開嗓子喊，又在學校跑來跑去，我告訴他好幾次，但他都不聽話；向父母反映，卻得到迴應說：『他在家裡不會這樣啊，不知在學校爲何會這樣』而拒絕配合管教…」
B老師表示，該名學童在升上新的學級前，透過投訴把他前任班導師給換掉，所以校方人員和各個老師，爲了不想惹事，都是親切地對待這名學童，而不是讓他認知自己行爲有無問題。
而看到瑞二小學老師生前，班上發生的「鉛筆劃額頭」事件，B老師也有同事有類似經驗。她說道：「我有同事之前也被家長在學校賞巴掌。而去年，班上一位孩子辱罵和毆打另一名孩子，我的同事跟打人的孩子家長通話，說明出了事，結果家長卻反問：『老師現在是在說我孩子壞話嗎？』之後每天到學校來，主張孩子受污辱，要求道歉，否則威脅要報到媒體上。」
B老師的同事，由於有過被家長賞巴掌的經驗，這次決定不予退讓，並主張自己無任何問題，校方高層反而向家長表示：「我們會好好教育老師的，對你們很抱歉！」。
「我的同事現在請了病假，現在精神出問題，正服用憂鬱症藥物，已經很久一段時間沒能迴歸校園了。」B老師說道。「現行的《兒童虐待法》當中的「基本傷害罪」，讓教師的角色萎縮掉。就連我們行使正當指導，只要孩子感覺心情受傷，教師就會被視作虐童…所以我們纔要求《兒童虐待法》應該修法。」
B老師說道：「我有同事之前也被家長在學校賞巴掌。而去年，班上一位孩子辱罵和毆打另一名孩子，我的同事跟打人的孩子家長通話，說明出了事，結果家長卻反問：『老師現在是在說我孩子壞話嗎？』之後每天到學校來，主張孩子受污辱，要求道歉，否則威脅要報到媒體上。」 圖／楊虔豪攝影
瑞二小學輕生教師的表哥，也於8月5日參與教師集會，他至今還無法接受表妹的死亡。他步行至大會舞臺上，聲音顫抖地說道：「她曾向學生家長要求配合，得到的回答卻是『孩子在家不會這樣啊，難道不是老師有問題嗎？』」他要求警方徹底釐清案情，同時也還給教師應有的公道，讓往後相同悲劇不再發生。
事實上，面對警方最初表示「查無證據」，結果瑞二小學前、現任教師卻接連向工會反映問題所在，已讓輕生老師的表哥深感失望，認爲警方是在刻意放水。
綜合南韓各地教育廳的統計數據，2018年至今，全國已有共100名各級學校老師輕生，其中小學教師就有57人；而南韓教育政策設計研究所，在瑞二小學老師輕生事件後的7月24日到26日間，對全國各級學校8.9萬名教師，緊急實施的問卷調查，92.3%的老師表示，自己或周遭同事有遭遇家長投訴經驗；另外更有96.8%的老師表示，自己或同事曾因投訴而接受心理治療。
意識到老師們的怒火蔓延，尹錫悅總統連忙要求教育部，提出「恢復教權方案」，當中提到，若學生對教師出現加害行爲，將立刻予以分離；情節重大者，還得紀錄在學生檔案中留下案底。
而過往，學校或教育單位接到來自家長的投訴老師「虐兒」，通常在未完整釐清過程的情況下，就暫停或解除老師的職務，教育部預告，對於過分偏重家長的投訴制度，將會予以改善，同時會訂出教師指導與管教的範圍，確保教師受到家長惡意投訴時也能受到保護。目前這份方案，預定在8月底前提出細部內容。
瑞二小學教師輕生事件，讓長期以來在教學現場所承受的不合理待遇及冤屈的南韓教師們，情緒轉爲憤怒爆發開來，但警方與教育廳的完整調查結果，能否說服老師們和大衆接受，還有即將發表的「恢復教權方案」詳細內容，能否重新找回教權與學生人權的平衡，教育界仍在審慎觀望。
瑞二小學教師輕生事件，讓長期以來在教學現場所承受的不合理待遇及冤屈的南韓教師們，情緒轉爲憤怒爆發開來。 圖／楊虔豪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