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挖掘地窖囚禁3名女子,囚禁原因令人無語

“姓名。”“萱兒。”“你要回答真名。”“姜瑩。”坐我對面回答我問話的,是位剛20出頭的女人,毛糙的頭髮盤起,膚色很白,不過是那種缺乏光照的白;五官單個論,都說不上精緻,但拼湊在一起又很協調,給人一種青澀溫婉的舒適感。

在我問話的過程中,她頭一直低着,偶爾纔會擡起來看一眼我和我的同事。她剛20出頭,毛糙的頭髮盤起,膚色很白,不過是那種缺乏光照的白;五官單個論,都說不上精緻,但拼湊在一起又很協調,給人一種青澀溫婉的舒適感。

她一直低頭拉扯衣服,顯得非常不舒適。我知道,她這時還不習慣衣服在身上穿這麼久。

我收回思緒,告訴她不要緊張,只是照慣例問一些話,把知道的如實說出來就好。頓了頓,又壓低嗓音,想讓聲音聽起來更柔和一些,說:“如果感覺不舒服,你可以隨時跟我說。”

她連連點頭,小聲說了句好,我問:“你是怎麼被李昊騙入地下室的?”

那是09年的一個秋夜,姜瑩臉上照例化上了濃濃的妝,一身粉色緊身短款連衣裙,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翹起二郎腿,坐靠在一家KTV角落的沙發上,周圍都是音樂和嘶吼,就連空氣都在震動。她嘴裡吐着菸圈,藉着有些曖昧的燈光,打量三兩進出的行人。更準確地說,是男人。

她目光遊移,很快撞上了一個飽含慾望的眼神。

那個男人大概30來歲,方臉,膚色黝黑,穿一身灰色長袖工裝,樣子老老實實的;嘴脣抿着,似乎還有些拘謹。但她心裡知道,來這裡的人,不會是什麼老實人,現在看着老實,等氣氛起來了,這些人玩得比誰都刺激。

她準備起身去探一探,男人卻先動身走了過來,在沙發上坐下,兩手搓着膝蓋,開門見山問她:“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過夜?”

KTV的坐檯小姐,都是按小時計費的,大部分客人點她們,就是爲了揩揩油,陪開心了最多再給點小費,再好一點就幾個小時陪睡,直接包夜的客人可不多。姜瑩一下直起身,把煙掐了,但看這個男人穿着普通,不像什麼有錢人,眉眼一彎,笑盈盈說:“大哥,包夜呀?我們是按小時計費哦。”

那男人說知道,沒等姜瑩繼續說價錢,就從褲兜裡摸出一沓紅鈔票,數出5張爽快地遞給姜瑩,說剩下的完事再給。姜瑩接過錢,一下子樂開了花,立馬摟住男人的脖子,答應跟他出去過夜。

男人把車開進了一個小區,姜瑩心裡奇怪,一般情況下,客人包夜,都是去酒店或者賓館開房,直接往家裡帶的,這可是頭一次碰到,也沒多想,披了一件咖色的長呢子風衣,就跟男人下了車。

天雖然纔剛入秋不久,但夜裡的空氣已經又涼又溼,樓棟之間的巷子裡偶爾灌風。姜瑩跟在男人身後幾步遠,覺得有些冷,抱緊了自己的胳膊。

一路走過來,姜瑩發現這個小區並不大,一共只有3棟樓,樣式也比較老舊,每棟樓的樓身都用藍漆寫了“景苑”兩個大字,字下面畫了個圓圈,男人停下腳步的這一棟,圓圈裡面是個數字2。

男人帶她來到樓道下的一間地下室旁,姜瑩見狀,心裡打起鼓來,問:“大哥,怎麼在這種地方啊?”

男人臉上沒有表情,說:“我就住這兒,進來吧。”說時打開了地下室的鐵門,招手讓她進來。

姜瑩其實心裡有些嫌棄,可想到自己已經收了他的錢,要再掏回去,她可不情願,這地方破是破了點,只要錢給到,在哪做不是做?於是跟了進去。

姜瑩卻仍然扭動着肢體掙扎,手腕痛得眼淚撲簌簌直下,她感覺呼吸困難,用唯一能動的手掰、掐、打着男人的手臂,可那手臂紋絲不動,就像一塊鋼鐵焊在了她的臉上。她被悶得感覺眼珠子都快要爆射出來了,趕緊停下反抗,表示妥協。

男人鬆開手掌。她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呼吸聲顫抖着。那隻手轉而捏她兩個腮幫,聽到男人誇她不錯,慢慢鬆開她的手腕。她抓住那僅有一秒的逃生瞬間,身體猛地向前衝刺,伸手就要拉開門鎖,驀地腦後一痛,一聲悶響,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李昊撂了。”

左耳耳機裡吳隊說話了,我坐在工位上覆盤姜瑩的問詢筆記,耳機裡又說,讓負責該案子的所有同事,五分鐘後在會議室集合。在歸納了案件全部已有信息後,吳隊就帶着圍着他或坐或站的我們,把整個案件做了一次系統的梳理:

嫌疑人李昊,34歲,早年服過兵役,退役後成爲一名建築工人;6年前結婚,其妻子叫張小清,25歲;兩人還有一個6歲的孩子,在讀小學一年級。

地下室是掛在張小清名下的,之所以用妻子的名義購買,李昊的回答是妻子要求的。張小清也承認了這一點,說是兩人夫妻關係一直不好,自己作爲家庭主婦,又是外地人,缺乏安全感,多一間房,就算是地下室,那也多一份保障。

瞞過家人,李昊便開始了計劃——白天上班,晚上挖掘地窖。由於當過兵,對於地道挖掘有一定的經驗,所以挖起來很快。挖出來的土,會用蛇皮袋裝好,隔天早上再用車拉到附近的垃圾場倒掉。爲了避免周圍人起疑,雖然手腳快,但一天也不會挖太多。

終於09年8月,地窖已初具規模,當月李昊就開始了計劃的第二步——尋找目標,騙進地窖。很快在一家理髮店,以出去過夜的理由,李昊成功騙來了第一個女孩可兒。

據測量,那間地窖頂部距離地面有4-5米,橫井內裝了6道鐵門,我們做過實驗,在地窖內無論怎麼敲打、呼叫,外面的人都不可能聽到,加上每道門都上了U型鎖,在沒有鑰匙的情況下,逃出去根本不可能。

在那間與世隔絕的地窖裡,李昊就是規則的制定者,他通過控制資源,包括最主要的食物和飲水,一直逼迫可兒,以及後來的女孩們做三件事:第一,成爲自己的性奴,發泄自己的獸慾;第二,在他不在的時候,讓她們繼續挖掘地窖,以容納更多的人進來;第三,帶她們上到地下室,用那臺臺式電腦與人開視頻裸聊,按小時計費,爲自己掙錢。

在裸 聊過程中,爲了防止她們向外人呼救,李昊就坐在旁邊沙發上控制電腦,時間一到就拔電源和網線。如果被發現中間哪句話說的不對,等待她們的將是持續幾天的飢餓與口渴,和隨時而來慘無人道的蹂躪。

同年10月,李昊又在一家KTV騙來了第二個女孩萱兒,也是案件唯一倖存者——姜瑩。

在暗無天日的地窖內,時不時遭受非人的侮辱和虐待,使兩個女人自然而然地站進了一個陣營。她們一起商量,在李昊下一次發泄獸慾時,另一個人就用磚頭從背後打暈他,取下掛在他腰間的鑰匙逃走。但計劃實施,一磚頭下去,可能女人力氣小,也可能是吃不飽飯,或者是下手那一瞬間突然的仁慈,最後李昊甚至連頭皮都沒破,轉身兩手將可兒按在地上活活掐死。期間姜瑩試圖救她,卻被李昊一巴掌扇暈了過去。

可兒的屍體被李昊埋在了牀板下面,以時時提醒姜瑩,試圖逃走的下場是什麼。也是自那以後,姜瑩暫時放棄了逃跑。

同年11月,李昊又從洗浴中心騙來了第三個女孩依依。並且,當月月底,李昊覺得裸 聊來錢還是太慢,便拓展了業務,私下與多個旅館合作,深夜帶着她們出來接客賣淫。

10年4月,在一次賣 淫過程中,依依利用客人帶的迷藥把客人迷暈,試圖逃跑但被抓,帶回地窖後,先是被李昊一頓毒打,然後用一根鐵鏈勒死了依依。10年5月,姜瑩忽然想到,可以將紙條從散熱孔塞進電腦,從而向外界傳遞消息。

據李昊交代,那臺電腦是他從二手市場淘來的,白天他不在,女孩們無聊,可以用來打打單機遊戲。相當於精神麻醉。如果聽話,作爲獎勵,他還會滿足她們一些小願望,比如下一些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甚至帶點零食、帶本書、帶包煙等。用他的話說:“比起打,偶爾施一點小恩小惠,更能讓她們聽話。”

姜瑩將紙條塞進電腦後,不敢人爲損壞,一直到9月17號電腦自然故障,無法開機。當月23號,也就是今天早上8點,看姜瑩近段時間表現好,李昊主動將電腦帶出地窖維修,案子隨之浮出水面。

梳理完,吳隊兩手撐着桌子說:“根據法醫給的屍檢報告,死亡時間、死亡原因等,都和李昊交代的相吻合。而且,李昊說的那三家門店,我派人去查了,失蹤時間也能對上,兩名死者生前居所也找到了,目前正在採樣做DNA比對,等結果出來,確認了死者身份,證據鏈閉環,就可以結案了。”

說完頓了頓,目光在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掃了一遍,問:“怎麼樣,關於這個案子,大家還有沒有什麼要補充的,或者說,有什麼疑問?”見我們都撥浪鼓似的搖頭,便說:“既然都沒問題,那就各忙各的吧,把手上的案件資料再整理一下。”

等人散去,吳隊長從背後叫住我說:“寧遠,這次案情報告,就交由你來寫吧。”

我點頭說好,看吳隊臉上沒有案子結了的半分喜悅,凝眉鎖目似乎在想什麼事,便問他怎麼了,是不是感覺案子還有疑點。

吳隊反過來問我,我搖搖頭說:“不知道,站在我個人的角度看,一個服過兵役的人,單純爲錢就幹出這種事,很不可思議。”

聽完我說的,吳隊看了我一眼,說:“英雄漢,也有被一分錢難倒的時候。”就重重地拍了兩下我的肩膀,背過手,自顧自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第二天週六,我趕工在家敲着電腦鍵盤,突然桌上手機響了,來了個電話,瞄了一眼,是證物組眼鏡的。

我按下接聽,問他大週末的什麼事兒?正寫案情報告呢,着急交差。

電話裡眼睛火急火燎地說:“別寫了,趕緊來局裡一趟,‘性 奴案’情況有變。”

我沒在意,說:“兩具屍體DNA比對結果不都出來了嗎,李昊都撂了,還能有什麼變?”

燕鏡說:“電話裡說不清楚,你還是快過來一趟吧。”說完匆匆掛了電話。燕鏡可不是個急性的人,看樣子是真有大事,於是忙不迭披了個外套就出門了。來到局辦公廳,我發現吳隊也在,和眼鏡兩個人腦袋碰腦袋,湊近桌上一臺電腦的屏幕看。

聽他說,我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搭在他的肩頭,也湊近去看,就看見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張自拍照,照片上有兩個人,最前邊懟着鏡頭的,很明顯是依依,整幅畫面在她胸部以上,角度從上而下,應該是她一手托起電腦拍的。

畫面裡她頭髮盤成丸子,額前兩叢劉海分向臉的兩廓,頭偏向左邊裸露的肩膀,嘴巴嘟起吹鼓了腮幫,眼睛用力瞪得又大又圓,右手還貼臉比了個耶,一副可愛女孩的模樣,只是臉上好幾塊肉青紫了,顯得很突兀。

在她臉的左邊,盤腿勾背坐着一個裸 體女人,半側着身,看模樣是姜瑩,正在燈光底下全神貫注地低頭看一本書。整個人比例只有依依的臉蛋一半大小。

我說:“是挺奇怪的,要不是背景是陰暗的地窖,單看依依,我還真以爲她是在打卡某個景點呢。這種地方,她竟然還能這麼高興……”

燕鏡說:“這還不是最奇怪的。”說着右手反覆拖動鼠標,讓屏幕上的小箭頭在照片的右上角畫着圈。圈的是一片黑色區域,大概佔整張照片的1/6,要不是眼鏡圈着讓我看,我還真沒注意這塊。

我湊得更近,仔細看了看,發現那片區域並不是全黑,中間有兩條淡淡的橢圓狀白斑,連一起看就像個倒着的感嘆號。我一時沒看出來,問:“這是什麼?”

燕鏡聽我問,就把那個區域拉大,像素一下變成了一個個小方塊,像打了馬賽克一樣。我突然就看清楚了那是什麼,眯着眼說:“像是個人。”

我話說出口,吳隊和眼鏡對視了一眼,正色說:“看來不是我們兩個眼神有問題,這確實是個人,準確地說,還是個女人。”

我把兩臂綁在胸口,說:“你們叫我來,就是讓我確認這個?”吳隊點着頭承認,說:“這很關鍵,按照李昊的陳述,他是在10月殺死可兒,11月才騙來依依,那地窖中就不可能同時存在三個女人。”

被吳隊這麼一點,我腦子一震,一下緩過來這意味着什麼,忙又伏下身,讓眼鏡把那照片拉大又縮小,又仔細看了幾遍,勉強能看出那女人應該是赤 裸着上身,側身跪坐在地上,像是正要套一件上衣;一張臉非常模糊,只知道那是臉,五官什麼樣,完全看不清。

我問燕鏡:“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這人會是誰呢?”燕鏡說:“記錄時間是2009/12/5。臉完全看不清。找技術組,他們說因爲光線、像素,以及拍照角度、距離等原因,修復至能看清臉不太可能,所以修復的意義不大。”

吳隊說:“在你來之前,我們已經問過法醫了,他說,屍體完全白骨化,按目前技術,屍檢死亡時間與真實死亡時間,可能存在1-2個月的誤差。”

我接過吳隊的話說:“也就是說,這個人還是有可能是可兒,只是李昊竄改了殺人時間。”

吳隊點頭說:“沒錯。但也有可能不是。不管是不是,這張照片都足以證明他們說謊了。只是我不明白,姜瑩作爲案件受害人,爲什麼也要說謊?難道到現在,她因爲什麼,還在受李昊的控制?”眉心皺起了一個疙瘩,說:“這個案子,恐怕沒我們想象得那麼簡單吶!”

頓了頓,右手四指彈着桌面,思忖着安排道:“這樣吧,我和燕鏡留在這兒,一會突擊審問下李昊。姜瑩現在在市第一人民醫院,寧遠,你帶上照片,拎點東西,去看望一下。”

市第一人民醫院離警隊有5公里路,姜瑩被救出後,便被安排在那療養。我驅車過去,在醫院附近一個水果店提了個果籃,問了前臺護士,才找到姜瑩所在的病房。病房只有姜瑩一個人,她穿着病號服,背靠枕頭坐了起來,眼睛失神盯着前面一堵白牆,一隻手打着點滴。我推開門好一會兒,她才感覺到,慢慢把頭轉過來,看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果籃,嘴角很勉強地揚了揚,最後看了一眼牀邊凳子說:“進來坐吧。”

我小心把門帶上,走到牀邊,輕手輕腳坐了下來。

對眼前這個女人,我心裡一直抱有巨大的同情,以及作爲警察的愧疚。我眼神不太敢和她對視,兩手撐着大腿,看着被陽光照得有些刺眼的白色被子,隨口問:“身體怎麼樣?”問完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一個多麼蠢的問題,忙擡頭尷尬一笑。

她倒沒在意,認真地回答道:“還好,就是胃有些不舒服。”

我點了點頭,腦海裡努力搜索着話題,但一時間想不到合適的,心想還是直奔主題吧,便從衣兜裡摸出那張照片,遞給姜瑩看。

她看了一眼,很快問我:“是依依和我,怎麼了?”

這在我意料之中,我把凳子往前挪了挪,湊近她,讓她再仔細看看,食指學眼睛在那塊黑色區域畫了個圈說:“看這兒。”

聽我說,姜瑩兩隻手把照片端近了看,驀地捏照片的手指一緊,照片跟着抖了幾下,但很快平靜。我知道她也看出來了,急忙問:“她是誰?”

姜瑩把照片還給我,低着頭說:“是可兒。”

我說:“可是,你之前跟我說,可兒是在09年10月就被李昊殺死的,而依依是11月才被騙進來的,這張照片又是09年12月拍的,怎麼會是可兒呢?”

姜瑩說:“時間過去這麼久了,可能是我記錯了吧,可兒是在12月才被殺的,或者在這之後?具體哪個時間,我現在也記不清了。”

我想起吳隊說的話,於是努力讓自己冷靜,輕聲說:“你不要害怕,李昊已經被我們警方控制住了,只要你把實情說出來,他就會受到法律的制裁,所有罪行加起來,他不可能再有機會出來傷害你了。”

但姜瑩無動於衷,好久才轉過臉來看我,說:“我知道的,在昨天已經全部跟你說了。”我還想說話,但被姜瑩搶道:“好了,醫生說,我該休息了。”是什麼讓姜瑩直到現在還不敢說出實情呢?

走出醫院大門,坐上車,我百思不得其解。這時兜裡手機響了,是吳隊打來的,問我這邊情況怎麼樣。我如實說了,又問他那邊什麼情況。

吳隊說一樣,改口了殺人時間,說那個人就是可兒。還說:“不過我把照片遞給他看,從他的表情變化,可以確定他事先沒見過這張照片。按照這個邏輯,那他之前交代可兒的死亡時間,很可能是真實的,只是爲了隱瞞什麼,不得不被迫改口。也就是說,照片上的人,不是可兒的可能性很大。但他嘴咬得特別緊,沒有直接證據,估計是撬不開他的嘴了。”

我問吳隊:“那接下來怎麼辦?”

吳隊說:“去現場看看。不管他想隱瞞什麼,如果地窖裡真的存在過第四個人,總會留下些蛛絲馬跡。”

於是我們驅車,很快來到景苑小區2棟那間地下室,先後下進地窖內。地窖冬暖夏涼,一出橫井,我就感覺臉上暖烘烘的,就跟開了暖氣一樣。

這地窖案發當天我和吳隊下來過,整體是個大約長4米,寬3米,高2.5米的長方體,四面牆都用水泥砌了紅磚,牆上打了釘,掛着幾個硬紙袋,用來裝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的;地面墊了磚,磚上面又鋪了層木板;頂上遮了一張白色大牀單,垂下來鼓鼓的,像在頂上貼了個大白饅頭;中間凹進去的地方吊着一盞鎢絲燈。我把燈打開,和吳隊一人打一個手電,在窖內上下掃視。

地窖空間狹小,按二八分了左右兩邊。左邊貼牆有三個塑料桶,一個裝水,兩個裝拉撒;本來右邊鋪了被子是牀,什麼雜物都放在這邊,但挖掘屍體的時候有一半被掀開了,翻出來的泥土像座小山丘隔在中間;山丘那邊是一個泥坑。

吳隊一步跨上土堆,讓手電光在坭坑裡來回跑,問我:“寧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地窖有第四個人,沒找到屍體,也不可能出去,那人會去哪裡呢?”吳隊用了個“去”字,我細想,不由後脊背一陣發涼,再看這間地窖,忽覺得有些陰森,有點像死人墓,趕緊和吳隊靠近,腳下卻不小心踢到一隻黃色枕頭,枕頭下露出一本書。

書封面泛黃,上面是一幅古風漫畫,畫着一位長髮少女,一襲紅衣,撐一把傘,依偎在一位白衣男子懷裡。兩人相擁在一棵桃花樹下,桃花零落間嵌了“無憂殿”三個白底粉邊有些非主流風格的字。

我好奇心起,蹲下身把書拾了起來。書大概有手掌厚,很輕,看印刷還是盜版。粗略地翻看了幾頁,覺得文筆一般,劇情也有點瑪麗蘇。無趣地合上書,就聽見吳隊叫我名字,讓我過去。

吳隊跪蹲在坑裡,手電光打在牆壁角落的一塊磚上,右手兩指在上面摩挲,見我湊過來,讓我也摸摸看。

我學着樣子伸手去摸,就感覺這塊磚頭表面非常光滑,像被打磨過。我們交換了個眼神,吳隊就又把光圈移向鄰近的另一塊磚。我一摸,同樣很光滑。隨後吳隊站起身,用手電光接連指了好幾塊磚讓我看,說:“這些磚,還有很多,表面都被人打磨過,很奇怪。第一次下來的時候,大家注意力都在屍體的挖掘上,根本沒人關注這四面牆,也就沒人發現這個異常。”

我想不通:“他打磨這些磚塊幹嘛?”

吳隊說:“應該不是爲了打磨磚塊,而是利用磚塊打磨東西。”說完頭一擡,像是想到了什麼,立即勾下腰,手電光在牆上照來照去,像要找什麼東西。很快光圈停在一塊磚上。磚表面十分光滑,不同的是,上面有幾個很小很淺的凹洞,洞裡面填了些白色。吳隊用手指擦下一些,捏了捏,顆粒不細膩,也不粗糙。我照他樣子也擦下一點,放鼻子聞了聞,有些刺激,但也說不出是什麼味道,便問:“是瓷粉吧?”

吳隊搖頭否認,淡淡地說:“應該是骨粉。”

我沒聽明白,問了句什麼,吳隊說:“就是死人骨頭磨成的粉。”

我聞言一驚,忙往後挪了一步,在褲管上把手指擦乾淨說:“挫骨揚灰,這麼變態!”

吳隊用手電光照我的臉,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大驚小怪。

我下意識眯眼轉臉,擡手擋住射來的光線,突然想到一事:“吳隊,我記得之前挖掘出來的兩具屍體,骨塊不多不缺,都是完整的,照這麼看,那這骨粉很可能就是第四個人的,也就是說,真的存在第四個人!”

吳隊笑了笑,誇我長進了,站起身,將手電光照回牆壁,說:“是不是第四個人,帶回去和兩名死者的DNA做下比對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一口咬住手電屁股,勾腰找嵌入了骨粉的磚塊,把骨粉小心刷進密封袋裡,邊刷邊說:“吳隊,三具屍體,李昊偏偏只磨這一具,是得多大恨吶!”吳隊人舉着手電,自顧自繞着地窖四壁轉圈,手電光在牆上上下游移,若有所思說:“或許不是恨,只是想抹去這個人的痕跡。你看這麼多磚塊,只有幾塊殘存了些骨粉,明顯是被人清理過了。如果是恨,則沒必要這麼做。”

又說:“我現在有兩個疑問:一是,那些磨碎的骨粉去哪了?按理說,將一個人的骨骼磨成粉,粉末量應該很多。而且人體的部分骨頭,有些甚至比石頭還堅硬,火都難以燒化,靠這些硬度本就不高的磚石,不可能完全磨爛。那些磨不爛的骨塊又在哪裡?”

“二是,這間地窖可以說成是他的地下王國,是絕對安全的,要想抹去一個人的痕跡,把人殺了,和前兩具屍體一起掩埋就好了。可是他沒有,還等屍體白骨化後磨成粉,並且有意清理乾淨,就好像……好像知道早晚會有人來這一樣……”

聽吳隊這麼一分析,我停手,也順着思路思考,嘴裡呢喃:“不藏地窖,又想讓一個人徹底消失,難道他還有比這間地窖更好的地方?更關鍵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他已經交代自己殺了人,兩個和三個,對他現在來說,好像沒什麼區別。”

吳隊搖搖頭說:“這些,暫時都還無法知道。不過我有預感,只要查清楚這個人是誰,一切就都有答案了。”

骨粉的DNA比對報告出來,和我們預料的一致。

吳隊當即對李昊進行了提審,但李昊矢口否認第四個人的存在,當我們說起骨粉之事時,他表情先一愣,說完全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之後就耍起無賴,以身體不舒服爲由,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從審訊室出來,吳隊直接把我們召集起來,說:“看來不查出骨粉是誰,李昊的嘴就會一直這麼關着。”

鼻息嘆了口氣說:“眼下只有用最笨的辦法了。從三個已知被害人的身份規律看,都是一些從事性 服務的女孩,這類人算是社會的邊緣人物,生活隱蔽,交際圈狹窄,就算哪天突然消失,也不會有多少人察覺或在意;就算察覺,多半也不會選擇報警。算是我們的一個監管盲區。相信李昊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挑這些人下手的。所以第四個人一定也是。”

說完指向掛在白板上的地圖,地圖上用紅筆標出了三個點,兩兩連成一個三角,分別是李昊的家、上班地,以及景苑小區。吳隊食指圍繞三角往外畫了個圈說:“接下來所有人,這片區域,凡是可能提供性 服務的場所,都要去摸一下,看看近兩年有沒有女孩失蹤但沒有報案的情況。”

經過幾天的摸排,發現這類女孩失蹤人口還不在少數。我們順藤摸瓜,倒是端了幾個拐賣婦女兒童的團伙,但沒有發現關於“性 奴案”的線索。

正當案件一籌莫展時,手機忽然來了短信,是吳隊發的。看編輯內容還是羣發,說之前的部署漏了一環,從事性 服務,不一定非要有場所,還有站街女。末尾給了幾條街道名稱,讓我們把任務分一分,夜裡都去摸一下情況。

當晚九點,我把車停在白洋路邊。這條路比較隱蔽,路兩邊都是居民房,東一戶西一戶,高矮錯落,很不規整,更像條寬點的巷子。

我在車裡百無聊賴,等了半個小時,終於發現在我車前不遠,走來一個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高高瘦瘦的;上身穿白色露臍T恤,外面披了件牛仔外套,下身是黑色短款皮褲。人停在路邊一根水泥電線杆下,抱臂在胸,左顧右盼,像在等人。

觀察了幾分鐘,覺得應該是了,便下車提了口氣向她走去。

她注意到我,眼神媚媚地盯着我的眼睛,臉上揚起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笑意,一直到我完全走近她。她秀出自己的大長腿,主動挑逗我說:“帥哥,要服務嗎?”我說要,她一下來了精神,我見機轉而說:“這裡之前還有個女孩,我和她過過幾夜。”假裝望了望說:“怎麼不見她人?”

幾天的暗訪下來,我有了些經驗,知道做這一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口味,她們也知道,所以同行之間也會相互介紹生意,賺的錢再按約定比例分。

果然,她雖然表情冷了下來,但還是問我:“記得叫什麼名字麼?”我說:“不記得了,過去好久了,大概一年多。”

她人立馬站直了,凝眉反問我:“一年多?”我見她表情,聽她語氣,知道有戲,忙點頭說是,從兜裡掏出一百塊錢給她。她眼神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一把接過錢,向左一瞥臉,淡淡地說:“跟我來吧。”

她領着我來到一棟三層的平頂房,外觀像是七八十年代的建築。順着樓道上了二樓,中間一條走廊,亮着燈,兩邊關着門都是住戶。

一路上她告訴我說,我要找的人叫默默,就住她房間對門,和她也就打過幾次照面,說不上熟。去年上旬,人就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她家裡還有個老人,患老年癡呆,躺在牀上只能說話不能動。老人沒人管,房租也沒人交,房東眼看就要把人趕出來了。

她說:“把這麼一個老人趕上大街,不等於殺了他麼?我覺着可憐,心想她人看着文文靜靜的,心不至於這麼狠,早晚要回來,就給她把房租先墊了,閒暇時也照看照看,沒成想一年多了,人還沒回來。我算是成冤大頭了。”

說完來到一扇門前,用眼神指了指說:“喏,就這間。”話音還沒落,身後門突然開了,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臉白白淨淨的,從後面一把摟住她脖子說:“寶貝,今天咋這麼早就回來了?”

她咬牙用力一拍男人的手。男人一瞥眼,纔看見她身邊還站着個我,臉色一變,忙鬆開手後退一步說:“姐,怎麼……”還沒說完,她朝男人一揚臉,說了句:“滾!”男人忙退回房間關上門。

她對我呵呵笑笑說:“真是我弟。”我點頭不置可否。

她用鑰匙開門,把我讓進去,開了燈,囑咐我動作小點,老人睡了。房子是兩室一廳,裝修十分簡陋,但好在乾淨整潔,看着讓人很舒服。

我讓她把我帶到默默的房間。房間裡更簡單,只有一張單人牀,一個衣櫃,和一個書桌。書桌上擺了幾疊書,我掃了一眼,都是偏文學類的。一邊檯燈下,相框框了一張照片。

我拿起照片,聽她在我身後說:“那就是默默。我知道你沒見過她,也知道你不是嫖 客,嫖 客都是提了褲子就不認人的,哪有記人一年多的。”

我回頭看她,她就坐在牀沿,目光一斜也看我。我們對視了一眼,她就翹起二郎腿,點了根菸抽了起來。我心裡感激她沒有繼續戳穿我,回頭去看照片,驀地頭皮一陣發麻。

照片上的女人大約二十來歲,直髮白底長裙,裙身綴了些青綠色的小花朵,樣子確實文文靜靜的,而且五官看着感覺格外眼熟。我努力翻找記憶,一下就想起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李昊的妻子張小清!但再仔細看又覺得不像,眉毛不像,嘴脣、鼻子也有點不像。如果要用比例來說明的話,只有七分像。

我趕緊把照片用手機拍了一張,發給吳隊。吳隊立即來了電話,說要來找我。

“該說的我都已經全部說了,地窖是我挖的,人也是我殺的,該怎麼判就怎麼判,你們爲什麼還要問來問去,沒完沒了!”

深夜十一點,李昊被我們強制叫醒,在審訊室裡晾了半個小時。一見我和吳隊進來,他就眯着眼不耐煩地拍着桌子抱怨。

我在一旁記着審訊筆錄,吳隊見怪不怪,微笑着臉走過去,遞了根菸,和聲問:“要不要抽根菸,提提神?”李昊不作聲,吳隊就把煙放進他嘴裡,幫他點了,回到座位說:“該說的是已經說了,不該說的呢?是不是該說說了。”

李昊夾着菸屁股,剛要遞進嘴裡,放下來:“說什麼?那些骨粉?哼,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是不是有案子查不清楚,着急找人扣屎盆子?如果是這樣,那我承認,是我殺的,人你們說是誰就是誰,行了吧?快放我回去睡覺吧。”

吳隊笑笑說:“睡覺不急,聊完了,自然會放你回去睡的。”

李昊聞言,沉下臉不說話。

沉默了幾分鐘,吳隊掏出手機,翻出我發給他的那張照片,擺到李昊眼前讓他看,說:“這個人,認識吧?”見李昊眉頭微皺,只瞥了一眼,目光就移向一邊,便說:“大千世界,還真是無奇不有,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竟然能長得這麼像。”

頓了頓,說:“你再看看,她長得,像不像你妻子張小清?”

李昊面不改色說:“是有點像,怎麼了?”

吳隊說:“確實說明不了什麼。法律也沒規定,不允許兩個人長得像,是不是?”

笑了笑,接着說:“但這個發現,讓我一下想起案發當天,我派人走訪你家鄰居,打聽到你竟然特別怕老婆,怕到甚至連晚上回家睡覺都不敢。可在你鄰居們的評價中,你老婆卻是個溫良賢淑的女人,也就是同齡人眼裡的好老婆,長輩嘴裡的好媳婦兒。這樣一個求而不得的人,你怕她什麼呢?當時我就很奇怪,但覺得和案件關係不大,就沒細想。是這張照片,讓我再次懷疑起來。第二天,我又走訪了你的那些鄰居,你猜,我又打聽到了什麼?”

我注意到李昊眼神開始飄忽,聽他配合問道:“什麼?”

吳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的妻子張小清,今年2月份,在下樓的時候,不小心腳崴了一下,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摔破了頭,腦震盪,而且還失憶了。”

李昊用眼角餘光看向身側的吳隊說:“這有什麼問題嗎?結果是醫院給的,你可以去查。”

吳隊說:“我查過了,醫院確實有記錄,所以一開始我們也以爲是巧合。可那晚,我和同事從默默房間收集到了一些碎髮,拿去與地窖發現的骨粉做DNA比對,比對結果出來,竟然不是一個人。難道真是巧合?恰巧有個站街女,一年前失蹤了,而且還和相關案件嫌疑人的妻子,長得有七分相似。”

說着走到審問桌前,翻開一個藍色硬殼文件夾,拿出兩張報告遞給李昊看,說:“我不相信有這麼巧的事,想起你妻子曾在樓道滾落摔破了頭,在那層臺階上,竟然還有一絲未磨去的血跡,於是採集回來,與骨粉做了一次比對,結果是同一個人,着實讓我們意外。隨後,我們採集到你妻子張小清的頭髮,又與默默的碎髮進行了比對,竟也是同一個人。”

李昊捏着手中的DNA比對報告,臉上表情終於有些繃不住了,報告紙微微抖動。

吳隊見狀,嘴湊近他耳朵,接上說:“也就是說,你的妻子張小清,在今年2月份,已經被你殺死了,而且屍體就藏在了地窖裡,之後待在你家裡的那個所謂妻子,一直都是被你騙來的,那個叫默默的女孩。一招偷樑換柱,殺人於無形。”

李昊把頭埋下,嘴脣抿着始終不說話,眼睛失神地低下對着桌面。我知道,他內心的防線已經快到底了。

吳隊也注意到這一點,站直了說:“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是通過什麼方式,在默默離了地窖以後還能持續控制她呢?更不解,你人已經被警局關押,她,包括姜瑩,爲什麼還要繼續幫你圓謊,隱瞞你殺害妻子的事實呢?”

停了幾秒,見李昊還不說話,便看了眼我,繼續往下說:“我和我同事,幾乎窮盡了所有可能,試圖解釋,但就是解釋不了。就在提審你的前兩個小時,我們突然轉換了一下思路,覺得是不是先入爲主了,如果反過來,不是她們幫你圓謊,而是你幫她們圓謊呢?是她們,不想讓張小清死在地窖裡的事暴露出來。”

說最後一句時,吳隊特意留意了一下李昊的神情變化,發現他本木訥的眼神動了一下。

吳隊趁熱打鐵說:“雖然不可思議,也不知道她們爲什麼這麼做,但只要這麼一想,竟然發現很多事都能說通了。比如,爲什麼要大費周章,把張小清的屍體磨骨成粉?因爲做這件事的人不是你,而是姜瑩,只有她知道,一旦她藏在電腦裡的紙條被送出去,這間地窖就不再隱秘;比如,默默在離了地窖以後,爲什麼不選擇報警自救?因爲她一直在暗中蓄力,就等一個時機,等你被抓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憑藉什麼,化被動爲主動,控制你幫她隱瞞你妻子死在地窖裡的事實。”

說到這,吳隊似乎已成竹在胸,回到座位喝了口茶,往背靠上一躺說:“可是,像你這樣的人,憑藉什麼才能控制你呢?我想了很久,最終覺得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孩子。”

我注意到,當吳隊說出“孩子”兩個字時,李昊的頭猛地一擡,兩拳緊握,眼神像刀一樣扎向吳隊,但又很快失去了焦點,拳頭也跟着鬆開。

很明顯,吳隊的這個猜測是正確的。而且,他最後的防線已經破了。

李昊嘴巴一張一張,終於開口說話了:“既然你們已經知道,她不是張小清,那我和她達成的協議也就不再有效了。”

吳隊端着茶杯,轉頭看了我一眼,示意接下來就交給我了。

我停筆問:“什麼協議?什麼時候達成的?”

李昊說:“就在案發那天,我上街買水,看見店裡面的新聞,知道事情暴露了,本來準備跑路的,手機突然來了個電話,是默默打來的。她冷冷地告訴我,不要試圖逃跑,因爲我再怎麼逃,早晚都會被抓的,而且樂樂立即就會變成孤兒。我想到樂樂今後無人照顧,心一下就亂了,就問她,她想幹什麼。她說,她可以繼續留下來,以樂樂母親的身份照顧樂樂,只要我在供述時,抹去她的痕跡,隱瞞我殺張小清的事實,然後認下所有罪,告訴你們,地窖裡從始至終只有三個人就好了。”

我說:“你信她?你可是傷害過她的人。”

李昊眼睛瞪圓,盯着我說:“那個時候,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信她。信她,樂樂就可能還有母親;不信,那樂樂就只有孤苦無依了。”說到最後,眼睛底下盯着自己的一雙手,在他眼神中,我竟瞥見了他作爲父親的柔情。

聽他繼續說:“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張小清屍體的事,問她,地窖有三具屍體,怎麼瞞。她讓我別問,按她說的做就好了。後來你們也沒挖出張小清的屍體,我就一直奇怪,屍體怎麼會不翼而飛呢?直到提起骨粉,我才驟然明白,原來她們兩個,對我一直是表面逢迎,背地裡早就開始算計我了。我偷樑換柱,她們裡應外合,最後竟然真的取而代之了。”

我不解:“可她們爲什麼這麼做?還有你,你殺你妻子,幹嘛要囚禁那些女孩?”

李昊聽完我的問題,眼神盯着地面,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要了杯水,喝了一口,纔開口說了起來:“我出身農村,當過兵,但文化不高。七年前,我來到這座城市,在一處工地上班,收入甚微,別人都看不上我,快三十了也娶不上媳婦。”

“直到一天,中午和工友在一家飯館吃飯,我遇見了張小清,她在那家飯店打零工。那個時候,她才19歲,年輕漂亮,身材又好,用網上的話說,就是女神級別的。我這種人有自知之明,打破腦袋,也不敢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甚至連看一眼也不敢。可不知爲什麼,她對我卻異常的好。”

“工地就在那家飯館附近,有幾次,我沒去那吃飯,她竟特意到工地來看我,怕我餓了,每次還都用保溫盒帶飯過來。每次她來,工友們都笑我,說她是我的小女朋友。她聽見這話,也不生氣,反倒還樂。可除了點菜,我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說過,她怎麼就對我這麼好呢?我問她,她就說,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她就喜歡我這樣的。於是,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在一起了。”

“幾個月後,一個夜裡,她拉我出來散步,憋了好久,突然問我,願不願意娶她?我愣在原地,腦子好久才反應過來。我當然願意,可我什麼都沒有,沒錢沒房,怎麼娶她?她說,沒事,她有。當時我眼眶瞬間溼潤了,看她渾身都散着光,就像天上下凡的仙女,是來拯救我的。我怕她只是頭腦一熱,畢竟她才19歲,可她接下來告訴我,她懷孕了,我的。”

“我們很快結婚,她主動主內,讓我主外,處處爲我考慮,好的實在讓人挑不出毛病。讓我覺得,我是活在一場夢裡。如果真是夢,我還真情願永遠也不要醒。”“但再美的夢,終究是會醒的。那天夜裡,我就是在即將窒息中醒了過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張小清穿着睡衣,挺着個大肚子,坐在我的肚皮上,眼神兇狠,五官扭曲得不像是人;頭皮披散垂落,發端划着我的臉和脖子。”

“她力氣不知爲什麼,變得出奇的大,我費盡全力,才把她的手鬆開一些,猛地喘了口氣,叫她的名字。但她充耳不聞,開始獰笑,似乎很享受看我掙扎的樣子。我可以把她推開,但她懷孕,我動作不敢太大,只能和她這樣僵持對峙。大概過了十幾分鍾,她突然手一軟,眼睛一閉,倒在我懷裡睡着了。”

我問:“是夢遊麼?”

吳隊說:“應該是人格分裂。”

李昊轉臉看了眼吳隊,眼神認可了他的答案,接着說:“一開始,我也以爲是夢遊,認爲她只是懷孕睡眠不好。爲此,我還特地上網查了一下,確實有懷孕變躁鬱的案例。第二天,她像個沒事人一樣,我也不敢去問她,怕她多心,進而影響到胎兒。”

“之後,我每天想辦法逗她開心,讓她儘量心情愉悅。果然,這樣過了將近一個月,她都沒有出現那晚的情況。我心下稍鬆,可還沒幾天,她又變得和那晚一樣了,用一根繩子把我綁了起來,然後用牙齒在我身上咬,咬出血了,再換個地方咬。我怕她受驚,再痛也不敢發出聲音。”

“後來,我慢慢摸出規律,她一個月只有一兩天會變成那樣,而且手段從不重複,有時候用水果刀,用時候用木棍,有時候用火,有時候則直接上拳腳……下手拿捏精準,就好像專業的殺手一樣,能讓你在死亡邊緣徘徊,但不會讓你死。她就是享受這個過程。”

“同時也意識到,她不是夢遊,而是精神出了問題。你們肯定會問我,爲什麼不帶她去看醫生?因爲你們不知道,受虐會上癮,就像殺人會上癮一樣。在她懷孕期間,我的隱忍和不反抗,讓我已經習慣了被虐待,甚至和她一樣享受這個過程。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精神也出現了問題。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對我那麼好,就算被她虐待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突然,李昊暴戾起來:“可是,她爲什麼要虐待樂樂!這一下觸碰到了我的底線,但在她另一個人格面前,我的膝蓋就直不起來。我想要解救樂樂,有什麼辦法?終於,讓我在一條街上看到了一張臉。那張臉讓我錯愕了一分多鐘。回到家,我一晚沒睡,在腦海裡編織了一個計劃。”

“先挖地窖,然後把那張臉騙進地窖,最後控制她,帶她出去整容,直到她和張小清一模一樣爲止。再把張小清的高跟鞋跟磨得差不多斷,等她從樓梯口摔下,我就把她拉進地窖,掐死,然後打暈那張臉,帶出地窖去醫院,出院後再帶回家。可這計劃的關鍵一環是整容,整容要很多錢,於是,我只能不斷地再騙其他女孩進來幫我掙錢。等整容醫院的錢還完,再把地窖裡的人殺乾淨,填埋。之後,沒人會知道這地下發生過什麼。”

聽他語氣平淡地講完他的計劃,我感覺不寒而慄,解決了我一些疑問的同時,又有了另一個疑問:“你把默默帶出地窖整容,就不怕她在手術過程中,向醫生求救嗎?”

李昊似乎料到我會這麼問,歪嘴笑了笑:“你們不是很想知道,她們爲什麼要隱瞞張小清的死嗎?我現在來告訴你,因爲,要想讓一個人聽話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成爲你的同類。”

“騙來默默後,我又陸續騙來了可兒和萱兒。”

“那個萱兒剛進來,特別不老實,在我對可兒泄憤時,竟然拿磚頭從背後襲擊我。我把她按在地上,要掐死她。她喘不過氣,面紅耳赤,伸手摸可兒的腳趾,向她求救。她想不到,剛剛她救的人,現在只顧縮在角落,盯着她發抖,就是不敢上前救她。”

“我正享受這個過程,默默竟也撿起磚頭來砸我。我很生氣,但我不能殺她,於是我說,你很想救人,很好,現在這兩個人,你只能救一個,殺另一個,你來選吧。她愣住了,眼睛從可兒身上移向萱兒,又從萱兒身上移向可兒,移來移去,然後變成了搖頭。”

“她不選,我就在她耳邊反覆說,只要殺一個,你就能出去,就自由了!然後她眼一瞪,撲上前把可兒掐倒在地。我看向萱兒,然後萱兒也上去掐。她們兩個就把可兒掐死了。”

“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笑着說,你們已經殺人了,和我沒什麼區別,出去也是蹲監獄,只要聽我的話,這間地窖也沒什麼不好,吃穿不愁,重要的是,不用遭人非議。”

我感到驚訝:“這麼說,她們這麼做,是想讓你幫她們頂罪。”

李昊說:“沒錯,她們想洗罪!你們一旦發現地窖裡有張小清的屍體,就早晚會查到假扮張小清的默默。她不能以張小清的身份照顧樂樂,我就不會答應她,幫她們圓謊,並認下所有罪。所以那具屍體必須消失。”

說完自嘲似地一笑:“我以爲我的計劃很成功,沒想到,到頭來反被她們將了一軍。現在想想,她們四個,只有依依,纔是真心聽我話的。”我奇怪:“依依最後不是也逃跑了麼?”

李昊說:“一開始,我也是這麼認爲的,但自從搞明白她們的計劃後,我意識到不對,因爲依依跟她們一直不和,爲了計劃不出差錯,她們是不可能讓她活着出來的。一定是姜瑩慫恿她逃跑的,我猜是告訴她,我的計劃一旦達到,她們就都會死。依依才鋌而走險,選擇逃跑的。”

我有點不信,懷疑他也在倒打一耙,問:“你這麼講有什麼依據?”

李昊反問我:“依依的自拍照,你們都看過了,她樂在其中,爲什麼要逃跑?”

他這一提,讓我想起照片上的依依,表情確實有點奇怪,一時間無可辯駁,但心裡還是不認同他的觀點。

這時,吳隊突然開口:“依依可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在警校的時候,我上課聽講過這個名詞,也被稱作人質情結。說在1973年,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發生了一起搶劫劫持案,警方與歹徒僵持了130個小時,最後以歹徒放棄告終。案件結束後,被劫持的四名銀行職員都拒絕指控綁匪,其中有一名甚至還愛上了劫匪。

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心理,科學解釋是:人能承受的恐懼有一條脆弱的底線,一旦越過,受害者就會以自我麻木和服從的方式,讓自己免受最大傷害,時間久了,就會變成一種習慣。之後,加害者略施小惠,都會認爲是對自己的寬忍和慈悲。比如奴隸不覺得自己可悲,反而悲嘆主子命苦,甚至願爲主人賣命,也是這個道理。我看向吳隊,不解道:“可是,默默和姜瑩也身處那樣的環境,時間比依依還久,爲什麼她們沒有?”

我和同事來到市第一人民醫院。

推開門,姜瑩縮腿坐在病牀上,手臂疊放在膝蓋上,眼睛盯着白色被子,看着落在上面的陽光移動。我們進來她也沒反應。同事讀了一遍對她的批捕決定,她還是沒反應。

我們站着面面相覷。半分鐘後,她終於說話了:“爲什麼?”聲音很小,以至於我們大多數人都沒聽清楚。

同事問了句什麼,姜瑩又重複了一遍:“爲什麼?”然後反覆呢喃着這句話。

一直唸了十幾遍,她才猛地把頭擡起來,用一雙憋淚憋紅了的眼睛,磨咬着牙,把我們的臉一一掃了一遍。

我感受到她眼神中那十足的恨意,然後聽她歇斯底里地吼道:“爲什麼,我好不容易從一個深淵裡爬出來,你們卻又要推我進另一個深淵!”

吼完這一句,她頓了幾秒,眼神突然熄了燈,復又把自己蜷縮起來,埋下頭,自顧自說:“16歲,我被表哥從大山騙來這裡,他說可以幫我在城裡找工作,把我帶到賓館,第一晚就強 奸了我。第二天,他還若無其事幫我帶早餐,和我有說有笑,說已經幫我找到工作了。那個時候我真單純,竟然心想他還不壞,感激他,至少沒忘記幫我找工作的事。”

“剛從山裡出來,我什麼也不懂,被他一頓忽悠進了一家KTV,又被KTV老闆一頓忽悠,用我的名義,借了我一輩子都不可能還清的債。可我一分錢也沒拿到。我不還錢,每天就會有一羣流氓圍着我轉,侮辱我、毆打我,把我按在牆上,轉着摩托車油門恐嚇我。被逼得沒辦法,我只能選擇接客,掙錢還錢。”

“如果生活註定落入深淵,我想,也該觸底了吧。可命運偏偏讓我遇上李昊,讓我落進一個比之前更深的深淵。好在命運沒有太過絕情,同時又讓我遇見了默默。”

“李昊應該和你們說了吧,那天在地窖中,從背後襲擊他的,不是可兒,而是我。快被掐死的人也是我。是默默救了我,又在二選一中讓我活了下來。我們掐死可兒,渾身汗溼坐在地上對視了一眼。就那一眼,我們的心從此綁在了一起。”

“後來好幾次我要放棄掙扎,都是被她拉了回來。你們可能不理解,但當你被一個人關進一間黑屋,不可能有人來救你,而關你的那個人,明明可以殺你,卻沒有這麼做,每天還爲你送菜送飯,甚至是倒屎倒尿,偶爾還會滿足你的一個小願望,你就會明白了。你會不自覺想要感激這個人,期盼他,崇拜他,看他就像看上帝一樣。”

“一個人在陰暗裡站久了,連縫隙裡的一點光,都會讓她感覺格外溫暖。”

“每當我想沉溺、服從,默默就會扶住我的頭,讓我看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漂亮又堅毅。等我完全陷入其中,她就會用嘴,頓挫地說出那八個字——一切殷勤,皆有目的。”

“這是我們兩個在地窖裡唸誦得最多的話。默默每次願望,都是讓李昊幫她帶一本書,什麼書都可以。這八個字就是其中一本書裡的,書名叫《無憂殿》,一個不知名的網絡作家,寫的一本不知名的書,可就是這本書裡這一句甚至說不上正確的話,一次一次給了我們跳出深淵的力量。”

“你們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可有的人生就是這麼荒誕可笑。”

說完這一句,姜瑩忽然停了下來,緩緩擡頭,歪着看我們:“我倆做的所有事,只是爲了跳出那口深淵,再將過往糜爛的人生拋去,重新開始生活。這有錯嗎?”從她語氣裡,我聽不出任何情緒。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在場的其他同事都回答不了。

把姜瑩送上警車前,我心裡還有個疑問一直沒解開,忍不住問她:“張小清剩下的骨粉和骨塊,我們找遍了地窖,一直沒有找到,你到底藏在哪裡了?”姜瑩頭也沒回,淡淡地說:“吃了。”然後矮身鑽進車裡。

案件塵埃落定,把“性 奴案”案卷和證據移交檢察院後,從大門出來,就看見吳隊站在一輛車旁,招手讓我上車。

這個案子,是我入警隊親身參與的第一個大案,歷時不長,卻讓我百感交集,一上車便長出了口氣。吳隊見狀,問我怎麼了。

我醞釀了一會,說:“如果不是依依那張照片,案子應該早結了吧,李昊入獄,姜瑩和默默開始了正常的生活。現在這樣,對她們來說,我們算是善,還是惡呢?”

吳隊拍拍我的肩膀說:“等以後你就知道了,這世界上,善和惡並不都是涇渭分明的。就像李昊,雖十惡不赦,但你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父親。這方面,甚至我都不如他。”

說着遞給我一個檔案袋,讓我拆開看:“之前我就懷疑過張小清,就派人查了一下她,但一直沒結果,這些資料也是今天才到我手上。裡面的信息,你絕對想不到。”

聽吳隊賣起關子,我好奇打開,抽出一沓資料,第一張記錄的是2000年鄰省漢北市發生的一起性 奴案的案件經過。第二張就是被害人資料。

這個案子,我倒有耳聞,但知道的不多,只知道被害人是個女孩,聽說當時只有14歲,正讀初中,夜裡回家的路上,被罪犯擄走,關在自家地窖裡,兩年後才被人發現。發現時人已經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頭。

我拿着被害人資料問吳隊:“難道張小清就是這個女孩?除了臉型,五官也不像啊。”吳隊默許說:“這個女孩被救出來後,由於心靈受過巨大的創傷,加上週圍一些人對她排擠和非議,一直融入不了正常的生活,精神很快出了問題。她腦海裡分裂出另一個人格,這個人格就是當時迫害她的兇犯人格。”

我震驚地直起身:“所以……”

還沒說完,就看見吳隊搖頭:“張小清與李昊接觸前,已經經過兩年的治療,精神逐漸恢復正常了。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後面又復發了,我估計,還是和懷孕有關。”頓了頓,讓我再往後翻。

第三張,以及後面的七八張,都是張小清在精神病院的就診,以及康復出院的記錄。再往後突然就是一張整容醫院的手術單。我好奇地再往後翻,就沒有更多的了。

吳隊說:“張小清出院後,做過一次整容手術,巧的是,這家整容醫院默默也去過。”

我難以置信,眼睛瞪大看着吳隊,說:“你的意思是,張小清是照着默默的臉整的?怎麼會這樣?”

吳隊說:“爲了這個事,我還特意問過那家醫院,當時的主刀醫生。她對張小清記憶特別深刻,因爲去整容的人,想動哪裡,目的一般都很明確。只有張小清,只告訴她,換張臉就好了,什麼模樣都可以。於是那位主刀醫生,按照她的臉型和五官,在腦海裡匹配了一張患者的臉,再把那張臉,按她的臉型和五官做了一些調整,就成了現在的張小清。”

聽完我一下沉默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一切都在一個循環裡。

吳隊又問我怎麼了,我看着車窗外面,貼膜暗暗地隔在中間,我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句話。”

“什麼話?”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