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科先生說古今】汪漢澄/莎士比亞時代的死亡

莎士比亞時代的死亡。圖/吳佳恩

倫敦生死簿

劇作家跟小說家多少得有點變態,因爲觀衆跟讀者不想看平淡的東西。想體驗乏味人生的話,繼續上班跟回家就好,何需花錢買票或買書?西方史上最傑出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的作品,就滿是血腥暴力,還有非正常的死亡。方式千奇百怪,最常見是用劍或刀捅死,其他有砍頭、吊死、肢解、悶死、活埋、毒殺、蛇咬、野獸殺死、烤成肉派(!)、不明原因的猝死,甚至還有心碎、憂傷而死等。基本上當莎士比亞的筆下角色是件倒楣事,因爲很難善終。

有人說寫作取材自生活,那麼莎士比亞時代的人們,真的死得那麼光怪陸離、「別出心裁」嗎?這是個大問題。由於當時除了王公貴族,一般人的生與死不是什麼大事,死因很少會被記錄下來。比方莎士比亞本人活到五十二歲(壽命在當時算前段班),但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的兒子哈姆內特(Hamnet)只活了十一歲,當時小孩夭折率極高,能順利長大成人是幸事,十一歲死亡也很尋常,當然也沒記載死因。所以那時候的一般英國人有多容易死去,又是因哪些原因而死去,完全無從得知。但到了莎士比亞的晚年,這個現象有了一點改變。

十六世紀末的時候,倫敦一些教區曾有民衆的死亡紀錄,但那只是葬禮的統計資料,對死因並無着墨,幾年之後也就無疾而終。1603年剛即位的英國國王詹姆士一世,鑑於鼠疫在倫敦陸續爆發,疫情嚴重,就下令發行一份倫敦地區包含死亡原因的「死亡率報表」。其主要用途在讓大衆掌握疫情的即時情況,必要時得以逃離。這份報表以每週一次的週期發行,其後一直堅持了兩百多年。死亡率報表的發刊委託給「倫敦教區書記公會」,由全倫敦一百多個教區,分別提出當週的死亡人數以及死亡原因統計,交由公會彙集出刊,供民衆訂閱,或以每份一便士的便宜價格零售。

那麼,在教區中由誰負責去了解誰死了、因何而死呢?是公會聘僱的一些「搜索人」。任一家中有人死亡,都要通報這些搜索人,前往實地觀察屍體,聽取周遭人的陳述,判斷並記錄死因。不過有個小問題,這些搜索人並不是正規的醫護人員,而是一些街頭巷尾的大媽。老百姓對搜索人偶有不好的風評,比方說上班喝醉,還有除公家的津貼之外,還額外向喪家索取小費衣物的陋習。

莎士比亞本人顯然見過這些大媽,並且極可能對她們的印象不太好,所以在他的著名愛情悲劇《羅密歐與茱麗葉》的第五幕第二場就有寫到,勞倫斯神父本來寫了一封信要送給羅密歐,告訴他茱麗葉其實是用藥假死,等着跟他私奔。這封信委託一位約翰師弟送達,可沒想到約翰師弟與同伴在送信途中就被這樣一個搜索人遇到,懷疑他們走進了一個染疫人家,就把他們反鎖在屋內,讓這封信沒送成,間接害死了羅密歐與茱麗葉這一對苦命鴛鴦。

由於搜索人沒有受過醫學訓練,很難期待她們對死因的判斷有多麼正確。但話說回來,當時的正規醫生對疾病的理解也相當有限,光憑屍體外觀所提出的死因,未必比大媽們高明。單就鼠疫疫情而言,由於鼠疫這種病的外觀特徵、病程,以及死亡情形,都具有典型的特色,誤判的機會並不大,還是相當可靠的,鼠疫之外的死因就很難說了。倫敦的死亡率報表,從科學的眼光來看並不是可靠的公共衛生統計,但從醫學史的角度來看,卻是瞭解古代庶民人生的絕佳素材。

死因看人生

比方說稍晚於莎士比亞的1665年8月15日到8月22日的那個星期,倫敦的死亡率報表記載有5568位倫敦居民死亡,總共列出了49種死因。其中有4237位死於鼠疫,佔壓倒性的優勢,因爲當時正是倫敦鼠疫大流行的期間;第二名是「發燒」,348位;第三名是「斑疹性發燒」,166位;第四名是「耗損病」(肺結核),126位。這前四名加起來合計4877,佔總死亡人數的88%。換句話說,當時的倫敦人之死,有接近九成是來自明確或不明確的感染症。

剩下那一成多死者的死因也很有啓發性。比方第五名(111位)的死因叫作「牙齒」(teeth),這可不能望文生義,以爲有很多人死於一口爛牙。死亡率報表中所說的「牙齒」,是指在髮乳牙期間的小孩死亡的意思。加上另一個死因「嬰兒」(22位),顯示當時小孩的夭折機會頗高,但無法細究是爲何夭折。第六、第七與第八名分別是痙攣(89位)、腸絞痛(79位)與「過度」(74位)。痙攣跟腸絞痛顯然只是描述病人死前症狀,難說是什麼病。而「過度」在當時的用語習慣,通常是指吃喝過多導致的腸胃道疾患,也說不定是食物中毒。這幾個項目的死者,可以說是死得不明不白。

其他的零星死因,包括像軟骨症、壞血病這些營養方面的問題,各種外傷意外,還有「驚嚇」甚至「傷心」等。那麼,壽終正寢的死亡者有多少呢?只有45位死者的死因是「年老」,不到百分之一。這份1665年的一週死亡率報表相當有代表性,在其他沒有鼠疫大流行的年分,除了死於鼠疫的人數大幅減少之外,其他死因的分佈差不太多。

死亡率報表告訴我們,古代的倫敦人之死,顯然不像莎士比亞筆下那樣聳動與戲劇化,但讀起來驚心動魄,猶有過之。因爲看來英國首善之都居民的生命有如風中之燭,一生當中遇到的攔路虎實在太多,而其中的絕大多數,以今日醫學的眼光來看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不知幾百年後的人們,將會怎麼看待現在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