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昏熱
莫斯科國家圖書館前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銅像。(王幼華攝)
我由涅瓦大街的左邊行走,一直走,一直走,疲累而亢奮;然後橫過大馬路,來到右邊往回走,一直走,一直走,亢奮而疲累,腦袋昏熱。
終於,找到人行道的一張椅子,坐下來,喘着氣,讓痠疼的,發脹的腿,放鬆下來。旁邊一位光頭男子,脖子和手臂爬滿了刺青,我掏出根藍金萬寶路香菸,也遞了根給他,光頭男子嚴肅的臉融化了。點着,這煙的味道跟賓士、寶馬、現代、豐田等等汽車一樣,融入了很多俄羅斯的成分。在濃郁的口感和煙霧繚繞裡,瞇起眼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忽然幾陣號角聲響起。
大街上的馬車,電動車,雙層巴士,摩托車,個人轎車,自動讓出一條路。
是彼得大帝的馬車將要通過,路旁的人羣停下腳步。
前面是六對前導馬隊,馬背上的衛士,腰桿挺直,姿態英武,馬蹄在路面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
沙皇坐的是帶車廂的四輪馬車,由四匹白色駿馬拉着。車廂是金色的,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兩位車伕坐在紅色的軟墊上,沉穩的拉着繮繩,駕着馬匹前進。
彼得大帝的座車慢了下來,他拉開車廂的簾子,伸出巨大的手掌來,向大街上的人們揮了揮。這大街是他開的頭,所以會不時回來。
衆人看到大帝,興奮的叫嚷,發出讚歎聲,用力揮動雙手,向他致敬。
金色馬車緩緩前進,許多人跟着車跑步,呼喊,熱情的追隨。
啊,彼得大帝!
前面有人在表演敲瓶子,罐子,鍋子,發出「叮叮噹噹」,「慼慼嗆嗆」,相當和諧美好的聲音。
南美洲來的印地安人,在吹奏排簫,聲音遼遠,優美,空靈,非常多的人聚在他身邊,仔細地聆聽。
高聳的塔鐘底下,有一組搖滾樂團正在演奏,人們擠在那兒跟着吉他聲,鼓聲,鈴鼓聲扭動身體。
一隻套着紅褐色大馬道具裝的人,隨意拉扯行人跟他合照,如果不跟那匹馬合照,他就會張大嘴巴,把行人的頭含在馬嘴裡。
兩個打扮成電影「阿凡達」中藍色納美人的男女,拖着長尾巴,牽着手,行走在街頭。
幾個穿着破爛牛仔褲,細肩胸衣,二十公分高跟鞋,身材火辣的女子,站在街頭搔首弄姿。她們並沒有要去哪裡,只是逛街,一邊展示美貌讓人們觀看。
頭髮灰白,面貌枯槁,無聊的男子,跟我一樣坐在椅子上,東看西看。
手上提着好幾個大小袋子,走累的老太太,眼神渙散,神智不清地,靠在牆壁上休息。
一羣小狗般跳耀着的少年,正從麥當勞走出來。他們的肚子裡塞滿了漢堡跟牛肉,以及甜酸脹氣的可口可樂。
來自農村身材壯碩,剃着光頭,嘴上留着濃密鬍子,筋肉膨脹的男子,充滿力量的走在街上。
專門販售印度素食的餐館門口,穿着絲質白色長袍的托爾斯泰,和兩位僕役從那兒出來。
一羣強壯的軍人身上揹着長槍,經過這裡,他們臉頰上盡是陽光的顏色,墨綠色軍服發出泥土和汗水的氣味。
他們看到托爾斯泰,便停住了腳步,僕役們有點驚惶的站在旁邊。
「我們將出發到前線,保衛人民,保衛國家。」
「將把鮮血奉獻給祖國大地。」
「俄羅斯的強大隻有靠軍事的強大,現在是這樣,未來也是!」
軍人們七嘴八舌的說。
「是的,我將爲你們祈禱,希望你們平安。」
「上帝站在我們這一邊,祂希望俄羅斯強大,成爲偉大的國家!」
「俄羅斯萬歲!」
「俄羅斯萬歲!」
「是是,你們的勇敢和愛國情操令我感動,我將讚美你們,寫詩頌揚你們。」
虛弱的托爾斯泰,銀灰色長鬍須不斷抖動。
一位在旁邊抽着煙的軍官,丟下菸頭向大家說。
軍人們轉身,離開了。
「文豪先生,吃素食是不能作戰的。」
這位軍官拍拍腰間的短槍,把臉湊近托爾斯泰的臉說,然後離開。
僕役們向前扶住那站不住腳,快昏厥的主人。
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杯咖啡,再回來坐在涅瓦大街另一張椅子上。熱熱澀澀甜甜的咖啡流進喉嚨,經過食道,再流入胃中,一會熱量升騰,腰部挺直,一股欣然感襲遍全身,眼眶蒙起霧氣,我看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普希金的手插在口袋裡,皺着眉頭,灰黑色的臉孔看起來更加暗沉。他走在街上,已經約好了要和法國少校丹特斯在兩天後決鬥。
一位好友跟在旁邊,邊說邊比手畫腳,要求不要跟這個少校決鬥,丹特斯是軍人,和他決鬥非常危險。
普希金停下腳步,聽了一會然後說:
「不行,不行,這件事情一定要解決,我們沒有辦法忍受剛查洛娃的行爲。」
「取消吧,你以前取消過十幾次決鬥了,你不能這樣去送死,你一定會死的。」
「爲了我們的家族榮譽,必須這樣做!」
「離開這個女人,她不配當你的妻子,去巴黎吧。」
「我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這不是公平的決鬥,是有人要害死你,要剛查洛娃離開吧!」
普希金黯然的眼珠蒙起一陣霧氣,伸出手掌握住朋友的雙手。
「我不會死的,相信我。」
地下鐵站的出口處,不時吞入一批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貧賤富貴,賢愚美醜。不時吐出一批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貧賤富貴,賢愚美醜。
有個身材豐滿,個子不高的女子,站在一棵路樹下,她麻金色的長髮,分散全身,垂到膝蓋,幾乎把整個人包覆住了。這女子躲在頭髮裡面,像似在滑手機,其實眼睛閃爍,看着是否有人注視她。
杜斯妥也夫斯基滿臉胡亂生長的褐色鬍鬚,臉色慘白,垂頭喪氣,慢慢的走着。他那肥胖的太太梭娜,臉孔發紅,喘着氣,汗水淋漓,跟在他後面指指點點的叫罵:
「你又把錢輸光了,你又把錢輸光了,上帝作證,這個男人應該下地獄!我應該拿斧頭砍死他!砍死他!」
梭娜猛的向前抓住丈夫的衣袖,氣喘吁吁地喊道:
「男人,錢!要養家的錢!」
杜斯妥也夫斯基歪起頭,聳起肩,用力甩開太太糾纏的手,沒有回頭,慢慢的向前走。
「這種男人,錢!要養家的錢!」
書店裡裡外外擠滿了人,非常多人來這裡看書,買書,文具,圖片,旅行地圖,城市地圖。
街頭畫家擺出他畫的政治人物,電影明星,運動明星,歷史人物,不知名遊客的畫像。
小攤子賣俄羅斯娃娃、皮草、毛帽、披肩、琥珀、飾品、伏特加酒、巧克力、水果、復活蛋、小城堡等等,琳瑯滿目。另一些攤子賣冰淇淋,可樂,雪碧,各類的花草,印有聖以薩教堂、冬宮、凱薩琳宮、克里姆林宮的明信片。
連續上百間的外商大樓,店面爭奇鬥豔,販賣全世界運來的商品,各種最新潮,最時髦的,都陳列在櫥窗,吸引路過的行人。
有間知名的高級超商,只允許有足夠能力的人進去消費。
穿著白色結婚禮服的新娘,西裝筆挺的新郎,在街頭取景;陪伴他們的朋友們,各個年輕漂亮,挺拔英俊。
歡笑聲,高聲說話聲,音樂聲,汽車引擎聲,一直沒有停止。
有人在橋頭擺了幾輛重型機車,那些機車外型粗獷,強悍而美麗,是一種只會向前衝的精緻鋼鐵。
果戈裡頭上戴着圓頂帽,身穿黑色神袍,胸前掛着聖像,手裡拿着銀色權杖。
一羣人圍着看他變魔術,這人的還魂術手法既神秘又刺激,在涅瓦大街非常有名。果戈裡腳下有一個大水盆,他從神袍裡拿出幾個半個手掌大、黑色乾癟癟的東西,亮給大家看了看,之後就丟進水裡。然後用權杖在上面轉了幾圈,口中唸唸有詞:
「死掉的肉體和靈魂,在我的召喚之下,活過來吧!活過來吧!」
那幾團浸在水裡黑乾的東西,不一會,竟然動了起來,慢慢遊動,變成活生生的癩蛤蟆。
圍着的人個個面露驚惶,有人用雙掌蓋起臉,有人掩着嘴,有人抓住胸口的衣襟。
我坐在涅瓦大街,呼吸着令人興奮的空氣,耳朵充滿了嘈嘈聲,眼中盡是變化不已的繽紛,應接不暇的美麗。
一時興奮,一時疲憊,菸草味,香水味,不安的眼神,風騷的肢體,飢渴的腸胃,焦躁的心靈。
啊,我坐在涅瓦大街,精神亢奮,神智迷離,這是一個慾望展現的地方。最新潮的美感與誘惑, 被情慾激起的行動,讓街道上充滿旖旎的氣氛,醺醺然的病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