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看兩岸》大海的另一端
攝於武漢大學
交流貴「誠」,始於傾聽,揚於對話,終於互信。不放棄對話的誠意,與彼此的剋制,是交流的契機,畢竟陌生的雙方,若流於隔空猜忌,永遠也不會有了解,甚至和解的機會。
大海的另一端是什麼?是溫暖的朋友?是嶄新的世界?還是邪惡的敵人?海的對面,什麼都有,也存在許多和你我一樣的人,好人、壞人、風趣的人、無聊的人,我們或有不同,但也或許沒差這麼多。可怕的是,如果在瞭解這些之前,便不斷向對方傾倒敵意,把所有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怪給對方,不斷滋養仇恨,並以此教育下一代,最終迴向自己的,也會是當初那鋪天蓋地的惡意。
爲何不先談談?
連續12天11夜,元首級的飯店套房、專屬的通道與貴賓室、數場高層級會見、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與道地小吃......,這是首次踏上中國大陸的馬總統,以及隨團參訪的我們,所受到來自中共當局的高規格款待。我們努力表現得進退有據,卻掩不住心中的驚訝,活像是進入大觀園一般。
也是12天11夜,鐵人式的參訪行程、連續的舟車與社交、漏夜搶時間休息、睡不夠的惺忪睡眼與彈性疲乏......,這是馬總統訪問一貫的日常,以及我們被愛屋及烏之餘,必須有所覺悟的、鮮爲人知的另一面。我們努力表現得精神飽滿,卻擋不住連連的呵欠,團員只能暗地互吐苦水!
我們這就來談。
和「黨」的第三類接觸:溝通的藝術
身爲少數能夠陪同出訪的團員,最難得的便是和「黨」直球對決的機會。基於禮貌,我們不投觸身球。
在民主的社會裡長大,總會聽見各式各樣的聲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就像世間唯一不變的道理就是「變」,公衆事務的真理就是「沒有誰是絕對的真理」,永遠存在抱持不同意見的人。如果有什麼是無法挑戰、不可撼動的存在,那問題肯定很大。
因此我們需要溝通。溝通不見得是爲了說服誰,消極來講是爲了讓自己好受一點,接受「就是有人和自己不一樣」;積極些則是試圖討論出雙方都開心、舒服的方案,並按此執行,降低衝突的機率。
大部分的臺灣人聽到「共產黨」三個字,多少都會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夾雜着不安全、不信任,卻因爲相同的語言、文化而有所期待,又受到海峽阻隔與民主體制保護,而能盡情戲謔對方的複雜感覺。輔以媒體刻意營造其強勢、專斷的形象,便成了我們潛意識裡的「中共」,那羣海峽對岸用飛彈瞄準我們,嘴裡卻喊着「兩岸一家親」,時而親切、時而翻臉的熟悉陌生人。
真正和「黨」見了面,我們發現,所謂的中國大陸、所謂的共產黨,其實和你我一樣,就是一個一個活生生的人,所組成的某種社會組織與體制。這羣人,願意聽我們說話、聽得懂我們的梗、飽讀詩書、富幽默感,也和我們同樣地歡笑、閒話家常。造訪每個省市,我們皆與當地臺辦,甚至是中央臺辦的官員們同行聊天、同桌共餐。不知是刻意營造,又或是他們真想表現親民的一面(就過往的認知,大陸的「官」與「民」是非常有距離的),我們都被要求哥啊姐啊地叫,就像普通旅行團裡會遇到的叔叔阿姨那樣。
馬總統吃了「中華民國」這顆無敵星星,在大陸講出不少突破性的言論,震驚全臺,我們當然也要把握難得的機會,問一些稍微敏感的問題。像是「我們偶爾會脫口叫他馬『總統』,你們聽來會不會很刺耳?」畢竟說錯話會「被消失」的玩笑話臺灣人盡皆知,且平時看到中共的官方文告,往往也讓人覺得他們開不起玩笑,這讓我們更好奇了。臺辦叔叔酷酷地答道:「我們當然不能表示同意,但臺灣的背景我們還是懂的!」大家會心地笑了笑,繼續吃着愉快的晚餐。
除了各省市的在地文化,我們向這些「哥」、「姐」們問最多的,莫過於黨政軍一把抓的「中共體制」。印象最深的,莫過於初抵重慶的晚宴過後,我們沿着渝州賓館花園散步,一羣人七嘴八舌圍着臺辦的重慶小哥,從公務員考試、選舉制度,一路問到「爲什麼沒有民主黨派挑戰共產黨?」這種好像會被抓走的問題。博學多聞的小哥幾乎是對答如流,也指出了「共產黨作爲執政黨的地位是寫死在憲法的,但大家可以透過政協『建議』黨如何行政。而到了關鍵時刻,大家依然會『推舉』共產黨領導衆人,自然就沒有挑戰這件事了。」
我們對小哥的諸多答案或許不甚苟同,但至少認知到兩岸政治差異的巨大,以及「黨」爲了避免大陸政局與社會的動盪,其實也是用心思考規劃,並且在可控範圍內嘗試自我更新的,這樣微妙的關係,和藍綠每兩年廝殺一次的臺灣有着根本上的不同。我們並未往下辯論孰優孰劣,而是互相獲得客觀的資訊,回頭思辨。
突然想起幾年前,我也曾好奇地問過支持臺獨的「覺青」隊友,爲何覺得中華民國滅亡了?他這麼回答:「因爲『你們』的首都南京被打下來了啊!就這麼簡單。」我非常不同意,但也沒有當場反駁,純粹是好奇對方怎麼想的。
「溝通」就是一問一答,給對方機會講出心裡話,認知「有人有這樣的想法」的一段過程。這個階段的確無法實質解決問題,但我們留給彼此思考的時間與空間,擇期進行和平、理性的辯證。也因此我們仍能同桌歡笑、同場競技,聊着依然非常多的共同話題,因爲我們都知道對方「聽得懂人話」,也能把對方當「正常人」看待。
在政治的包裝下,我們仍有許多的共同語言可以暢聊。
大陸上的民國身影
出於感情驅使,我一直假設「在大陸很難看見民國的蹤跡」,總覺得大陸應該會對38年的民國史避重就輕,相關遺蹟、文物早在文革中被紅衛兵破壞殆盡,又或是官方刻意隱瞞事實,只保留對其有利的部分。實際走訪一趟,原來在大陸不但可以看見民國,而且比比皆是。國旗、國父、國軍、國民黨,甚至是蔣公,這裡通通都有,也和我們學到的大致相同。
南京中山陵,一面大大的青天白日旗,完好無損地鑲嵌在大堂天花板;第二歷史檔案館內,我們一一端詳關鍵史料、重要人物手稿,當中甚至包含光復初期臺灣的基礎建設規劃;武漢大學圖書館外,一塊石碑清楚刻着「中華民國二十三年,國立武漢大學建」;湖南衡山,國軍忠烈祠仍保持完好,對岸甚至派駐禮兵站崗。
事實上,中共並沒有否認「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中共拒絕承認的,是民國36年12月25日起實施的《中華民國憲法》,以及依憲法改組而成的「中華民國政府」。因此關於國民政府的歷史,本來就是雙方皆自認爲繼承者的兩岸當局可以正視的一部分,也因此能在大陸看見民國時期的文物,也就不足爲奇了。
但仍要記得「成王敗寇」的道理:歷史往往由贏家書寫,能信到什麼程度,端看我們掌握的資訊完整度。因此就算在大部分博物館內,圖文導覽鉅細靡遺地描繪出民國的模樣、歷史的脈絡,也和我們所學甚爲相似,但在國軍血戰日軍的上海四行倉庫,仍會看到「對解放軍的歌功頌德」這種突兀的展出,再來纔是我們熟悉的盧溝橋事變、廬山談話、謝晉元與楊惠敏等。
回想四年前曾造訪南京,當時也特別買票進總統府參觀,但深度、廣度完全無法與此行比擬。我一直想在大陸尋找中華民國的痕跡,那是我們國家的根、故事的起點,能和馬總統這位中華民國最佳代言人一同走訪,絕對是一償宿願。
萬人空巷真與假
幾乎無一例外的,馬總統所到之處,外頭都擠滿了圍觀的羣衆,團員們的手也幾乎沒有一刻停止揮動(我們戲稱「擦玻璃」)。在臺灣,聚衆活動算是家常便飯,回想當年馬總統競選時,造勢現場人山人海的景象仍歷歷在目,但在大陸,羣衆聚集實屬敏感,馬總統竟然能讓大陸民衆自動自發圍觀,人氣之高令我們吃驚。
南京總統府、拉貝故居大門外,對街都擠滿厚厚的人牆,甚至有人爬上電箱高舉手機,我們第一次知道有這麼多人想看「小馬哥」;走訪長沙最知名的太平街夜市,湖南臺辦解釋道,他們已經爲了避開「控制不住的人潮」,特別將抵達時間提早一些,「不然那個人潮,維安想擋都擋不住」。我們在遠處的維安封鎖線外頭,隱約看見萬頭攢動,近處少數有幸握手的民衆,不停鼓譟着「馬先生好!」
最誇張的場面發生在重慶。三峽博物館正對面是氣派的「重慶人民大禮堂」,底下還有一個可聚集萬人的大廣場,而馬總統走出博物館後,徑直來到前面的天台,朝着底下的羣衆揮手,開啓「萬民擁戴模式」;入夜,我們離開彈子石老街,前往欣賞夜景的路上,街道竟然擠得水泄不通!四周都是高舉手機的民衆,活像跨年或演唱會散場,直到維安逐漸拉起封鎖線,行進才得以順暢。
「那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我們都進不去。」有大陸朋友傳訊息抱怨道。這個說法未必正確,但凸顯大陸對我們維安的重視,畢竟大陸那麼大、人那麼多,安全卻容不下一丁點差錯,又要賣「馬先生」面子,當局的緊張程度可想而知,也怪不得我們在長沙無法自由逛夜市了。所幸湖南臺辦替我們準備爆量的在地人氣手搖「茶顏悅色」,短短兩天灌了五六杯,喝得大家直喊「別再買了!」
祭祖與尋根,回到最初的溫柔
臺灣許多的原住民部落,爲了讓年輕一代知道自己從哪來,常由耆老與獵人帶領孩子們翻山越嶺,回到杳無人煙的深山叢林,只爲讓他們尋回自己的「根」。那是代代口耳相傳,祖先曾經居住、奔跑的地方。
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是爲了不忘本,也是我們得以保持謙和、寬厚的原動力──沒有人能毫無憑藉地安然生長、茁壯於這個世界,因此要懂得感謝造就這一切的所有前人們。而有時,要感謝的人太多,一如陳之藩《謝天》所言,那麼我們謝天。尋根,是刻寫進人類基因中,最溫暖且柔軟的一塊,在根源之前,我們是如此渺小,一切的憤懣攻訐,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八歲那年,祖父帶我回到重慶綦江的老家。看着聯絡簿上,母親代爲撰寫的請假事由「返鄉祭祖」,我其實沒什麼感覺,只知道那幾天不用上學真開心!2003年的大陸,映入眼簾的卻是髒髒舊舊的街道,長江邊上臭氣熏天的公廁,則是實質上的「門都沒有」。當時年紀小,只覺得離家那麼遠,市容又不如臺北整潔,到底有什麼好來的?祭拜儀式上,看着曾祖父母墳冢前痛哭失聲的祖父,我也只知道這是個莊嚴肅穆的場合,保持沉默即可,畢竟一包包的土堆裡頭,沒有一個是我見過的人。
回到臺灣,祖父又帶着我參觀臺北故宮。玻璃窗內,盡是歷代王公貴族、文人雅士收藏的奇珍異寶,我依然沒什麼感覺,還很不耐煩地催促爺爺,趕快離開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隨着年歲增長、閱讀史料,我才漸漸知道,祖父的涕淚橫流,是故鄉與親人的羈絆,被戰火無情撕扯的痛;故宮國寶的歲月靜好,也是飽經驥駟軸轆、驚濤駭浪,終得喘息的劫後餘生。如此沉重,是承平時代出生的我們難以理解的,但也因戰爭早已過去,人們終得以朵朵鮮花、句句悼念,撫平歷史的傷痕。
返鄉、祭祖,莫不爲了連結過去、知道自己何以擁有現在,未來的方向便有所依託。這年清明,馬總統在湖南找回自己的根,我們也在大陸,找到中華民國的根。
所謂的「一家人」
對於大陸方面不斷的溫情喊話「我們是一家人」,我並不特別反感。畢竟所謂的「一家人」可以是各種型態,不單單只是政治上的,也可以是血緣、文化上的。但最重要的元素,永遠該是「感情的羈絆」。少了感情,血緣再接近又如何?而感情深厚,關係再遠都可以成爲一家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但也因此,聽完「我們是一家人」,我感到深深的諷刺與無奈。
離開大陸前一晚,上海「申城之光」遊船的晚宴上,我們同衆多國臺辦官員舉杯惜別,聊着過去10天的種種,甚至玩在一起,合影、自拍樣樣來,場面煞是溫馨。但與此同時,由於蔡總統訪美的緣故,解放軍宣佈在臺灣外海進行軍演。兩軍的劍拔弩張,與甲板上的歌舞昇平,形成了諷刺的對比。
我想說的是,我們願意友好,甚至也透過幾天的朝夕相處,實質和你們拉近了心的距離,而另一方面,你們卻拿着武器,威脅我們在臺灣的其他家人。我們究竟該相信你們的哪一面?這樣的「家」,又真的會如同你們所高喊的那樣和諧嗎?
我由衷希望有一天,當兩岸相向而行時,手中不需要握着暗器、背後不用藏着刀,也不擔心對方會暗算自己。我們持續溝通,但絕不妥協於武力威脅。
總結
如果還是無法理解爲何要和「敵人」交流對話、設法和解,我推薦一部日本動漫作品《進擊的巨人》,很適合多看幾次,抽絲剝繭進行反思。劇中完整描述了戰爭的起因、雙方的理性思考與互相認知、不得不動手的苦衷,到最後會發現,沒有誰是真正錯的那方,差異卻依然存在,衝突卻依然發生。那麼,錯的究竟是什麼?
我儘量不劇透,但劇中的世界觀與臺海兩岸有若干雷同之處。我們或許沒有「地鳴」,但有的是一切太遲之前,相互理解與對話的機會;我們必須持續前進,但前進方向還有選擇的餘地。
這趟行程受到陸方最高規格的禮遇,大家着實嚇了一大跳。但我們都很清楚,這是馬總統任內對中國大陸友善的態度,所換來的賓至如歸,正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這輩子可能也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了。
不得不說,馬總統真的是一位有智慧與遠見的領導人,願意開啓溝通與對話,永遠比挑釁、叫囂具備實質上的益處,也纔有機會達成雙贏局面。在兵戎相見之外,我們永遠有另一種選項。
或許兩岸的認知與政治語言早已大相逕庭,但友善本源自於溝通的「誠意」——我們看到,臺辦官員對同學的好奇一一說明,也願意包容我們因爲來自臺灣,而在用詞、想法上有所差別,並沒有對此「糾正」或是「提醒」,而是「啊~在你們這叫做……(臺式用詞),對吧!」人與人之間的尊重,不也就是如此嗎?
我們承載着同樣的過去,卻因爲不同的選擇,而有了不同的今天,但也因爲今天的選擇,而能展望更美好的明天。希望就算差異永遠存在,我們依然能找到彼此都舒服的相處方式,繼續一起喝網紅奶茶、吃香噴噴的重慶火鍋。
(張昌翊/ 戶外運動部落客、攝影師「御風泊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