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的煮字生涯
我五年前從北美搬來香港,任職於港島半山坡上的香港大學,終於在這五年裡的某一天結識了住在校園後更高的山坡上的青霞。那個晚上一身紅衣的山上鄰居從她自己的銀宮裡飄出,不再只是一個影像和一組聲音,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說不完的故事。隨着她一起的那些豐富的影像和聲音也並沒有消失,它們都被吸收到背景裡,是上個世紀明亮的記憶,而凸顯在此時此刻的是我們這個時代和腳下的這座城。
我和青霞真正的密集交流始於今年年初,是疫情之下的香港。今年恰逢張愛玲百年誕辰,我正在憂慮策劃已久的系列活動是否都會泡湯,而她則開始系統的閱讀張愛玲,不只是細讀大小作品,更是抓住所有的背景資料,像一個研究者一樣的孜孜不倦的通讀。港島半山坡上的校園出奇的安靜,我依然每天在辦公室裡上工,而她在山上的寓所裡繼續她日常的品文煮字。我們常常一起行山,時間不長,但爭取要走得熱熱的,一定要出汗,同時也能加緊聊天,這一兩個小時便是雙收穫。
青霞行山,可快可慢。正聊得高興,我說,要不我們走快些吧,多出點汗。她便掄起手臂,大跨步,飛將起來,那個架勢,實在是不可阻擋。戴着口罩,少人認出。但有時候即使戴着口罩,也難免被認出,口罩上的那雙眼睛辨識度依然很高。山路上一羣行山女,看到青霞,每個人都猛然摀住嘴發出驚呼,反應快的便從口罩後面綻開笑顏,叫一聲「青霞姊姊」。青霞友好的招招手,腳步沒有停,倏然走過,如風。
和青霞談看過的書,見過的人,遇到的事,都是從一個簡單的念頭開始,最後一層一層疊加上去,收穫一個豐滿的場景。她恢復場景的能力超常,一般都是從常人不會注意的小細節切入。比如,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什麼,我穿的又是什麼,然後我們說了什麼,那天晚上光線怎樣,溫度又如何,視覺聽覺之外,所有的感官都調動起來了。這是她記性出奇的好,但更多的是一種觀察事物天生的能力,細緻入微,且無微不至。細節是濃縮的意念,青霞敘說的細節裡是滿滿的慈悲和共情,飽含着唯有她才具備的眼光、視角和高度。
香港的山,香港的風,香港的煙雲,香港的水泥森林。山頂眺望這座城池,每次都是一副不一樣的面孔。看着飛速逃遁的雲霧,青霞說,張愛玲要是看着這景象會怎麼描寫?我們討論張愛玲住在半山的宿舍,每天上下山坡,在小徑上跳躍的樣子。那她會常來山頂嗎?各自在腦子裡把那些文字走一遍,結論是,不常來山頂,但常常在半山和山下一帶走動。那〈茉莉香片〉裡聶傳慶從車窗瞥見的絢爛的杜鵑花是哪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呢?是大學道外圍的那一段吧,或者是更靠近般鹹道?和青霞一起行山,一般就是絮叨這些細節,我環顧四周,也確實只有她才能懂得我爲什麼會糾纏此類細節。
青霞與文字相伴的時光每每從深夜開始,朋友們都入睡了,她開始挑燈夜讀。讀好文字讓她沉下心來,人生的重啓有一個大計劃,是一個漫長的閱讀和修煉的過程,青霞對這過程充滿了少年般的嚮往。每天都盼着天黑,星星月亮璀璨燈火的夜晚,那是她閱讀的起點,凌晨闔上書頁,她會嘆一口氣說,真是捨不得去睡覺啊。這些年,她讀董橋,讀白先勇,讀蔣勳,現在又讀張愛玲、胡蘭成、《紅樓夢》,越讀越系統。她的熟朋友都有這樣的經驗吧,一大早,她打來電話,說:你起牀啦,急死人了,我有重大的發現,一夜讀下來,趕快跟你說了,我才能去睡。
她看書是即刻的,一點都不耽擱,拿到好書,或者知道是自己應該看的書,生活裡一切都靠邊站,拿起書就看,原地讀書,即刻讀書。有時候歪在那裡,不是很舒服的姿勢,可手裡的書真是好書啊,完全不敢挪動,深怕一丁點的動彈,就會攪亂了閱讀,而閱讀是片刻都不能耽誤啊。她有時會說,你給我的資料,我站在洗手檯邊開始看,一站兩小時,一動沒動看完了,唉,真是太好看啦。那個太字,說得很重很重。
讀得徹底幻化文字
青霞看書,她自己的準確用詞是「吞」。她說,昨晚我又吞了一本書。即使是生澀的學術文章,多看幾遍,照樣吞下去。不是囫圇吞棗的吞,是如飢似渴的吞。讀得徹底,一遍,兩遍,直到完全吸收,然後慢慢的幻化出來,是養分,進入她自己的敘述。我說,看書叫吞,那你寫文就叫煮啦,你每天就是吞了煮,煮了再吞,然後煮了又煮。於是我們捧腹大笑。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對閱讀抱着如此生命的激情的人了吧。看她這樣如飢似渴,我開始檢討自己的閱讀,覺得有點慚愧。我們的閱讀多少都帶有功利性,我們想從文字裡得到某些信息,知識現實不現實,書籍有用沒有用,往往擷取可用的一段,然後這書就丟一邊了。在知識碎片化的時代,有用的知識上總是有一個價碼,是否我們對文字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那種激情?究竟什麼是閱讀?什麼是文字?構築文字是什麼?看着青霞日復一日的品文煮字,孜孜不倦,不由得想,人與文字的相遇,真的需要緣份。在青霞,這份際遇發生在此時此刻此地。假如說,寫作是對閱讀最大的報復,那訴諸文字的願望,必然發生在密集閱讀之後。日以繼夜的閱讀,是濃縮人生,在濃縮版的人生中再將生命緩緩打開,流出的便是自己的文字。吞字和煮字,是將閱讀和寫作與生命的根本意義聯繫在一起了。
角度專注真誠永恆
那樣密集的閱讀,再看青霞的文字,如釋重負。那些書本沒有成爲她的累贅和包袱,她的文字依然保持着純淨、清脆、流暢。如果寫作真是對閱讀的報復,那保持文字的本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的執拗。青霞的文字中常常提到前人說的話,但也只是提到,下一刻迅疾回到自己的文字中,依然是那樣的純淨、清脆、流暢。她每寫就一篇,看着是一氣呵成的文字,只有她的熟朋友才知道是下了多少功夫,每天磨,每天煮,每天慢火燉,那樣辛苦,寫完了卻是完全忘記有多苦,她會說,沒有啊,一點都沒有辛苦吧。於是繼續再寫下一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從她最初的文字一直看到她新近寫成的〈男版林青霞〉,我想她一直糾結的是如何將細微的觀察訴諸文字。回憶一波一波的涌來,都是細節,有時候是一瞬間的閃回,被她抓住,不急不慢的道來。永康街老宅裡舊沙發的顏色和質地,樓下老爺車怪異的叫聲,老總統柔軟如綿的手,小公寓裡三毛的即興舞步,李菁獨一無二的眼線,胡晴舫的黑衣黑包和球鞋,金聖華詩裡的花和樹,施南生濃濃的癡情,張叔平的落荒而逃... 對於細節的專注使得文學的真實比生活中的真實更真實。喜歡聽她講故事的朋友都說,她的文字敘述和好友聚會時的分享是一樣的。她的故事捕捉的是細節的質感,所以無論講述多少遍,呈現的都是一樣的面貌、溫度、情愫。你完全可以相信它的真實性,這裡的真實並非事件本身的確鑿無疑,而是那個角度的專注和真誠。
搭建自己攝像鏡頭
我想青霞是正在用文字搭建屬於她自己的攝像鏡頭,她從那鏡頭後面重新審視芸芸種種的人和事,親近的,久遠的,素昧平生的,擦肩而過的。看青霞品文煮字,目睹的是強大的記憶如何藉助文字這個媒介一點一滴的具象化。我也相信很多記憶尚不能觸及,它們隱藏得很深,我想她是在用文字慢慢的試探,一層一層的捕捉,越寫越靠近那個意念深處的自己。我們已經看到的作品僅僅是她梳理出來的一部份,是冰山的一角。她寫得隱忍、剋制、點到爲止,卻已經讓人動容,欲罷不能。假如我們有耐心,青霞會有更多的毅力和勇氣,一層一層的梳理出來,細節在鍵盤下流動,日益精煉的文字走向一個更寬大更長遠的敘述。
青霞的新書取名《鏡前鏡後》再恰當不過。鏡是鑑,借鏡審視妝容,一束光亮投向內心深處,時時自省,堅定意念。鏡亦是觀察和攝取的工具,從第一本書到現在的第三本書,鏡頭前的青霞走到了鏡頭後。讀著書稿,我想像,鏡頭後的青霞終有一天會和自己在歷史影像中最璀璨的那一刻迎頭撞上。時間是前行的,更是循環的,過去的經驗是爲未來的呈現存在的,這個未來的呈現,青霞拿定了主意要攥在自己手裡,以文字指引過去的經驗,並賦予它新的意義,這纔是執著於寫作的根本動因。
祝福青霞,年復一年,品文煮字,日落到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