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方雪梅:大院姓周

大院姓周

文/方雪梅

丙申四月,南去永州。作爲舊遊之地,我曾經在此看瀟湘二水,尋柳子故跡,過黃葉古渡,謁舜帝陵寢,覓蘋島文蹤……永州之野,乃傳統文化的沉積帶,蒼古的歷史遺蹟,一層層堆壘着,多不勝數。此次,我被朋友帶了去澗巖頭,去看那座有名的大院。

汽車出了永州城,沿瀟水往雙牌縣方向前行。沿途遠山近水,老村古屋,曠野疏林,讓我心中的趨時懷古之情,交替升騰。路向右拐了一個彎後,遠遠地看到視線盡頭的蒼茫山水間,立着一堵堵黝黑的青磚牆和連綿的黑瓦屋;封火牆頭接踵比肩的飛檐,彷彿巨鷹張開的闊翼。朋友說,這裡是富家橋鎮澗巖頭村,前面就是永州最有名的明清建築羣——周家大院。

眼前的宅院羣,大得觸目,綿延四里地,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範圍。六座呈北斗狀分佈的大宅,集納了這樣的數據,讓人震撼:佔地一百二十畝,總建築面積四萬五千平方米,有正屋、橫屋一百八十多棟,大小房子一千三百多間,天井一百三十六個,巷道四十多條,遊亭三十六座;其中有無數的祖屋、堂屋、正屋、廂房,跳馬牆、龍頭翹檐、木門石墩、龍鳳浮雕,木刻花窗……這種龐大,這種精美,陳列在都龐嶺的北麓,以永州古老的歷史文化大幕爲背景,顯得那麼理所當然。這片出現過理學鼻祖周敦頤,出現過書法大家懷素、何紹基的土地,再出現建築藝術的異峰高嶺,不足爲奇。

明景泰年間(1450年),周敦頤的一隊後人,來到這塊“左青龍,右白虎,後朱雀,前玄武”的風水寶地,躬耕繁衍,開枝散葉,並且在面賢水、進水,倚鳳凰山的地方,建起了老院子、紅門樓、黑門樓、新院子、子巖府和“四大家院”六座氣勢雄闊的住宅。六百多年裡,有二十七代周家人,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過活,又在這裡歸葬青山。

當然,就像所有的華屋大殿一樣,這幾座姓周的大院,也有一個顯赫的背景支撐:周敦頤之後,清同治年間,周崇傅這個名字,繼續光耀了這個門楣。他博學多才,居進士,出翰林,官至二品資政大夫。他的故居,是子巖府,也被人稱爲“翰林府第”,乃清光緒二十八年修建,是現存清式宅院的範本,也是我們此番觀覽的重點。大門兩側“翰林府第,濂溪家風”的對聯,有一種來自仕宦與舊學的威儀,也清楚地表明此院與周敦頤的血脈牽連。轉到大門照壁後,一眼看見前庭坪院正屋門樓。正屋高大氣派,爲周家長輩居室,兩側東西排列的橫屋,是各房分支晚輩住所。這種安排,體現了以孝道爲主旨的宗族輩分與尊長持幼秩序的嚴謹性。這種安排,在我走訪過的舊院古宅裡亦隨處可見,晉中的喬家大院、山東的牟氏莊園、中原的康百萬大宅……莫不如此。

如果說高官、巨賈、名士是無數中國大院的支柱,那傳統的儒學思想與宗族向心力、凝聚力,就是大院支柱下的基石。它的堅硬如磐,正是由長幼尊卑秩序、族法族規、倫理道德、家風等鑄造而成的。所有這些,又框定了華夏族羣的歷史造型。

“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大院祖堂屋神龕兩側的這幅木刻對聯,正是這座老院子立世的準則。而今讀來,可以看出這座大院,與中國舊的仕宦階層的追求一樣,是以儒家學說爲繩墨的。在周家大院的一隅,有兩座封閉的四合院,是周氏子弟求學的私塾。正堂爲先生授業處,兩側廂房爲學子溫習功課的地方。耕讀傳家,受這種人文精神的薰陶,周氏一脈,俊彥明賢層出:明天啓年間,出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戶部尚書周希聖,其第九代孫周崇傅文武雙全,爲大清肱股之臣。他們是古代零陵最負盛名的讀書人,亦影響到後世學子。“好個水口廟,打龍十三翹,進士扛龍頭,撥貢擎尾稍,秀才只在中間跳”“秀才舉人何處多,頂子出在澗巖頭”這些民謠,道出了周家大院書香門第、人才濟濟的歷史狀貌。而眼前,這寂靜的私塾舊院,乃中國幾千年耕讀文化綿延不斷的歷史見證。

此時,我在大院的天井、迴廊、前庭後院穿行,看到有基建工人在修葺外牆、破窗。新粉刷的牆壁,新裝上的木窗,與接納了今天的春雨與舊時月光的老院子,形成一種對比。彷彿新舊日子在交替、碰撞;亦彷彿他們在修葺一種文化基因。

如今,舊時光打馬走遠了,帶走了所有的輝煌、動盪,帶走了功成、事敗與忠奸君臣、英雄豪傑、流民草寇……唯這些大院老屋瓦楞上的月光還在,老牆青磚上的秋雨還在,石柱木樑上的漢字還在,匾額對聯裡的倫理風尚之魂還在……中國的大院古宅,就像長路上的驛站,給後世的文化考察者們,留下了一條條追尋的線索。

周家大院,堆壘着建築美與史學美,似前人派遣來的信使。它告訴我們,一段舊時舊事,在歷史的臺階上,靜定地等待着今人的叩門聲。(原載於2022年4月18日《永州日報》)

方雪梅,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作協全委會委員,湖南省散文學會副會長。出版詩集《結糖果的樹》《疼痛的風》,散文集《倫敦玫瑰》《寂寞的香水》《誰在蒼茫中》,報告文學集《時代微報告》,文藝評論集《閒品錄》,作品見諸《中國作家》《人民日報》《青年文學》《詩刊》《芙蓉》等報刊,並被收入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