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2》的悲觀預言
◎三心
維倫紐瓦的《沙丘》系列是國際電影界最令人矚目的項目,甚至沒有之一。
首先,小說《沙丘》的翻拍珠玉在前——雖然礙於當時好萊塢的體制與保守並沒有真正拍出呈現於世人面前,但正是因爲這份空白以及這份空白所造成的遺澤,才更令人浮想聯翩。2013年上映的《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詳盡地描繪了這驚人的手筆——誇張的時長(預計要拍20個小時)、誇張的陣容(甚至包括了吃成一座肉山的影史最偉大導演之一的奧遜·威爾斯和那個難搞而怪異的超現實畫家達利)、誇張的想象(預想的壯麗的開篇長鏡頭、飄浮着奇思妙想的手稿。這些構想最終滋養了諸多科幻經典電影,包括《銀翼殺手》與《異形》),對當時的投資者產生了驚人的衝擊與震懾。這份狂暴的對現有電影體制的顛覆最終反而導致他們畏縮不前,最終成爲未竟之作。在這麼偉岸的山峰之前,後來者幾乎註定難以超越,也註定要承受更多的批判眼光。其次,維倫紐瓦的《沙丘》三部曲投資極大,這就註定了他的作者性要受到商業性的掣肘,只能在鋼絲上進行精微的平衡。
王子復仇還是政治野心?
最終,維倫紐瓦向觀衆交出了一份相對令人滿意的答卷:電影的視聽語言壯美而精緻,在這個充斥着看似眼花繚亂實則廉價感試聽滿天飛的時代足以令所有的影迷感到狂喜。對他的批評通常集中在他對於商業性的妥協上——敘事節奏有些混亂,尤其在影片的後半段,推進速度突然加快;有些人物的塑造也顯得虎頭蛇尾;皇帝御駕親征的說服力並不足夠,菲德·羅薩的能力表現得不夠充分,在最後的大戰中幾乎全程隱身,只是虎頭蛇尾地進行了一場決鬥就匆匆下線。還有些批評認爲這部電影的某些地方陳腐而落後,帶有父權的凝視,主要集中在電影結尾保羅的那兩句話:他先是對契妮表白“只要我活着都會一直愛你”,轉頭又對皇帝說要迎娶伊勒琅公主繼承帝國——被豆瓣網友嘲笑爲最後女主哭着打車走了。
但這種批評某種程度上是站不住腳的,因爲我們首先要回答一個看似無需回答的問題,即“保羅是否是正派人物”。保羅作爲電影的主角,答案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維倫紐瓦在這裡隱隱約約地夾雜了自己的私貨,保羅實際上是一個“僞正派人物”,真正和維倫紐瓦的作者意圖心意相通的其實是契妮。
普遍認爲,《沙丘2》有一個古典的主題——王子復仇記。但細究之下,保羅的成長實則是王子黑化記。復仇這一主題只是虛幻地浮於表面,保羅的所作所爲早已遠遠地甩脫了單純的復仇。作爲人子,面對殺父之仇,必當血債血償。他的殺父仇人有二:其一是哈克南男爵,其二是帕迪沙皇帝。理論上他只需要殺死皇帝爲父報仇即可,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做此打算,而是在毫無感情的基礎上要迎娶皇帝之女以完成實現自己政治野心的合法性。他一開始說殺掉皇帝迎娶公主其實只是爲了威懾對方的虛張聲勢。當伊勒琅公主開口求情的時候,他立刻順坡下驢,條件由取對方性命降低爲要對方對自己臣服,復仇之心只能居於野心之下。
忠誠朋友還是政治籌碼?
保羅對父親不孝,對愛人不忠,同樣,他對朋友也可稱爲不義。弗雷曼人把他接納爲朋友,可他利用對方的友誼,慢慢對對方施加影響,最終將自己塑造成救世主的形象,將昔日的朋友轉化爲狂熱的信徒,並利用他們以實現自己的政治意圖。保羅在後期已經變爲一個善於隱藏自己野心的政治人物,所有的一切都成爲他實現政治目的的籌碼,他自己反而僞裝出一副爲民請命的道貌岸然的模樣。
一個明顯的情節是,當保羅服毒昏迷不醒後,他的母親傑西卡夫人誘使契妮落淚而後保羅甦醒。實際上,身爲姐妹會的成員,傑西卡夫人早已訓練了保羅解毒的能力,這麼做只是爲了符合他們早已播種的預言。契妮也意識到了保羅對她的利用,纔會憤慨地扇了他一巴掌。一個明顯的象徵就是保羅的名字:在開始他更換了一個弗雷曼人的名字,總是聲稱自己是弗雷曼人;但在最後,他帶上了象徵權力的戒指,恢復了自己厄崔迪的名字,並向所有人宣佈:自己是公爵的後人,將繼承公爵昔日的權力。
在《沙丘2》中充滿了對現實世界的影射,其中保羅最重要的轉變就來自原子彈庫。在杜琪峰的《黑社會》中,任達華飾演的林懷樂手持龍頭棍時電影給了他一個特寫鏡頭,他的表情預示了那是他被權力之毒腐蝕的開始。同樣,原子彈庫就類似於沙丘裡的龍頭棍,只有真正的大社團大家族的人才能擁有,只是原子彈庫存在着毀天滅地甚至於可以同歸於盡的殺傷力——電影中直接通過人物之口告訴大家,這就是權力!
宗教造神還是納粹復燃?
《沙丘2》中的哈克南家族似乎也有着朦朧的現實指涉。在電影中段角鬥場一段,維倫紐瓦採用了黑白電影的美學手段——其宏大的場景,整齊的吶喊,狂熱的氛圍,不禁令人想起了裡芬斯塔爾的《意志的勝利》。
哈克南家族的人總是稱呼弗雷曼人爲老鼠。從意大利作家普里莫·萊維關於集中營的著作中我們可以得知,納粹總是稱呼猶太人爲害蟲。顯然,哈克南和納粹都同樣對自己純正的血統引以爲豪。電影中一個令人訝異的片段是保羅通過香料獲取預知未來的能力時,和他的母親攤牌,原來自己身上有着哈克南家族的血統。當他們在商討如何擊敗敵人時,得出的答案爲要讓自己成爲哈克南家族的人。
血統在這裡成爲一個隱喻,維倫紐瓦在電影中似乎暗示了納粹的復興,以這個思路在審視,保羅的一些激動人心的演講和行爲有着希特勒幽靈般的影子。他帶領弗雷曼人發動的戰爭更類似於今時今日恐怖主義所謂的“聖戰”。當弗雷曼人高呼“阿爾-蓋布”的時候,造成的並不是一種崇高的效果,而是令人驚悚的無知般的追隨。
在這個意義上,保羅幾乎與同時間上映的《周處除三害》中的尊者有着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剝削信徒以信仰之名行滿足私慾之事。但保羅的慾望顯然是更高的,他要的是大權在握、唯我獨尊。維倫紐瓦悲觀地預言着納粹的死灰復燃。在他看來,納粹早已改頭換面:之前他們憑靠血統論;而今天,納粹的表現形式是宗教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