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趙氏孤兒 真假歷史（歐陽聖恩）
香港1965年的趙氏孤兒電影。（圖：作者歐陽聖恩提供）
研究中國古代史通常以《史記》、《資治通鑑》和《春秋》爲依歸，但關於「趙氏孤兒」的記載，《資治通鑑》根本未提及，《史記》和《春秋》的記載則差異極大。後人回顧這段歷史，包括多部電影的劇情，仍以《史記》的版本爲主。因爲《史記》藉這段歷史詮釋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品德，那就是「承諾」；「趙氏孤兒」的傳奇被稱爲中國版的哈姆雷特（王子復仇記），影響深遠。
四大刺客之一豫讓要刺殺的趙無恤就是趙氏孤兒趙武的曾孫，《史記》記載「趙氏孤兒」是一樁滅門血案，毒辣兇狠更勝刺客行動。
●晉靈公上任 悲劇開始
公元前656年，跟隨重耳（即春秋五霸之一的晉文公）流亡19年的趙衰，在狄地娶當地女子生趙盾。公元前621年春，趙盾執掌晉國事，8月晉文公子晉襄公薨，晉襄公遺命立太子夷皋爲君，而夷皋年幼，故晉人希望立年長者爲君俾能安定晉國。
趙盾欲迎立其他年長公子爲王，襄公夫人繆贏抱夷皋在朝堂大哭，以違背「先君之命」責備趙盾，趙盾和各大夫不得已只好立夷皋爲君，是爲晉靈公，由趙盾輔政。
由於晉靈公年長後荒淫無道，趙盾多次直諫；靈公欲殺趙盾，派人行刺，刺客感於趙盾忠公愛國不忍下手，撞樹而死。9月，靈公邀趙盾飲酒時埋伏甲士欲殺之，車右（春秋時一輛戰車有3名甲士，站右方者稱之）提彌明以死相救，趙盾逃離。不久趙盾堂弟趙穿殺死靈公，趙盾回到都城迎立公子黑臀爲君，是爲晉成公。
趙盾死後其子趙朔承襲爵位，率兵與楚莊王大戰得勝，因爲這場勝戰，趙朔娶晉成公姐趙莊姬爲妻；之後的趙氏孤兒歷史則分爲《左傳》版和《史記》版。
●《左傳》版趙氏孤兒
《左傳》記載：西元前587年趙朔過世，其妻趙莊姬就和趙盾的異母弟趙嬰齊發生私情，趙朔的叔叔趙括和趙同反對不倫戀把趙嬰齊放逐到齊國。趙莊姬被憤怒衝昏頭，於是聯合對趙氏有積怨的欒氏和郤氏在晉景公面前不斷誣陷趙同和趙括謀反；晉景公信以爲真，殺死兩人。
趙同和趙括遇難之後，趙家只剩下趙朔兒子趙武；而此時欒氏、郤氏力量快速壯大，趙莊姬人單勢薄偷偷把趙武帶到王宮中保護撫養，以免受到欒氏和郤氏的殺害。
晉景公殺死趙同、趙括後欲將趙氏土地賞給祁奚家族。晉國大夫韓厥說：「趙氏家族的趙衰、趙盾、趙朔都對國家有功勞卻沒有後代，如果再失去土地，後人會怎麼想？還怎麼願意爲國家盡忠」？這一句話挽救了趙氏家族，趙氏的土地被留下，後來又封還給趙武，趙氏家族才得以復興。
因此《左傳》裡的敘述只是晉景公誤信謠言下令殺死趙氏兄弟，並未滅門，沒有太複雜的人物、陰謀與過程，《史記》的記載則充滿戲劇化，衍生出許多恩怨情仇和趙氏孤兒。
古史遠久難以得知真相，上古時期春季和秋季是諸侯朝聘王室的時節，朝廷大事亦多在此兩季舉行，因此「春秋」是古代記事史書的通稱。但記載公元前722年到前481年間200多年曆史的《春秋》作者不詳，也沒有出現戰國版本，可信度較低。
電影更改趙氏孤兒結局。（圖：作者歐陽聖恩提供）
電影更改趙氏孤兒結局。（圖：作者歐陽聖恩提供）
●《史記》版趙氏孤兒
而《史記》作者司馬遷是爲人敬重信任的學者，因此史記版的「趙氏孤兒」幾乎就成爲正史，流傳千古，還成爲元曲四大悲劇之一（其餘爲《竇娥冤》、《漢宮秋》、《梧桐雨》），是第一部被翻譯成外文的中國戲劇，法國伏爾泰還將這歷史改編成舞臺劇。1965年香港邵氏影業出品的《萬古流芳》曾在臺灣上映，中國大陸則改編成41集的連續劇（2013）和電影（2010）來詮釋這部復仇歷史。
前朝大臣屠岸賈（《春秋》無此人）曾受晉靈公寵愛擔任大司寇（負責執行律法，地位次於三公），靈公死一度被貶；晉景公繼位時復職握有實權，由於靈公被趙盾堂弟所殺，屠岸賈計劃殺掉趙氏一族爲靈公報仇。早年喪父，由趙盾撫養長大的卿大夫韓厥反對無效，於是告知趙朔，希望他逃亡暫避風頭。
但趙朔不聽勸言，屠岸賈爲避免夜長夢多，未經晉景公同意就私下率兵包圍趙府，殺死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並盡屠趙氏家族數百人。當家的趙朔夫人當時懷孕在宮廷生活，獲悉趙家被滅門就躲在皇宮，幾個月後產下一名男嬰。趙朔門客公孫杵臼和好友程嬰得知消息，決心要保住趙朔遺腹子，不能讓趙家絕後。
●趙朔門客舍身救孤兒
屠岸賈聽聞趙朔夫人秘密產子後，就親自率衛士到宮中搜索。趙朔夫人將孩子藏在裙兜裡對自己說：「若上天要滅絕趙氏，孩子就哭吧；若無意讓趙氏絕嗣，就安靜別哭」。未料嬰兒靜悄無聲，屠岸賈再三徹查只見趙朔夫人默默站在一旁並無異狀，他沒找到嬰兒，認爲嬰兒已被帶離皇宮，改向城裡民房搜索，趙氏孤兒才得以倖免。
屠岸賈在城裡搜索數日，程嬰向公孫杵臼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終究會被發現。公孫杵臼突然問程嬰：「撫育這孤兒成人與赴死，兩者哪件難」? 程嬰回答說：「赴死容易，撫育孤兒難」。公孫杵臼說：「就請你承擔困難的事，我承擔容易的事，讓我先死」。
兩人找來一位嬰兒換上趙氏孤兒的衣服，一切安排妥當後，程嬰就向參與這次殺戮趙家的將軍告密：誰能給予千金，他立刻告知嬰兒的藏匿之處。屠岸賈獲告迅速獎賞千兩黃金，程嬰就帶着士兵到公孫杵臼家。
公孫杵臼見程嬰引兵上門破口大罵：程嬰你這個小人，當初你口口聲聲說要和我撫養趙氏孤兒，今天卻出賣我，你縱然不願撫養孤兒又怎能狠心出賣他？元曲《趙氏孤兒大報仇》有段唱腔就寫公孫杵臼罵朝廷和程嬰：
想着我罷職辭朝，曾與趙盾名爲刎頸交。是哪個昧情出告？原來這程嬰舌是斬身刀！你正是狂風偏縱撲天雕，嚴霜故打枯根草。不爭把孤兒又殺壞了。可着他三百口冤仇甚人來報？
公孫杵臼自知難逃一死，祈求屠岸賈殺他，放過趙氏孤兒。這出雙簧演到這程度沒人會相信個中有詐，而公孫杵臼的求情也是一種贖罪，雖然死的不是趙氏孤兒，卻也是無辜的孩子。
屠岸賈當然毫不留情，立刻殺死公孫杵臼與趙氏孤兒，認爲後患已絕。揹着忘恩負義罵名的程嬰等風頭過後，帶着真正的趙氏孤兒潛逃藏匿山中，將孩子取名趙武，暗中撫養。因爲韓厥是趙朔至友，而且還通風報信要趙朔逃亡，趙朔妻非常信任他，所以把孤兒沒死告訴韓厥。
●真相浮出 元兇被滅族
晉景公十五年，晉景公突然重病，占卜結果顯示是一個被滅族的鬼魂在作怪，晉景公害怕地問到這問題時，韓厥知道時機已到，就把真相和盤托出。晉景公知道實情後便與韓厥研商重立趙氏孤兒爲爵，但晉景公懦弱無能，當年屠岸賈滅門趙氏，他事後不敢責怪，現在要重立趙氏後代談何容易？
已升爲將軍的韓厥表示他全力支持皇上嚴懲滅族的奸臣，於是展開後續復仇行動。當年滅門趙氏的幾位將軍得知景公病重都來問安，到宮中就被韓厥的人拿下，晉景公當衆公佈事件真相。這些被逮捕的將軍大驚趙氏孤兒沒死，於是馬上說道：當年屠殺趙氏家族都是屠岸賈下令爲之，今天君王說要復立趙氏，當然唯君命是從。
此時程嬰、趙武出現在諸將面前，程嬰指着趙武說他就是趙氏後代；晉景公並下令韓厥立即捉拿屠岸賈並滅其族，趙武也恢復了家族原有的封地。
趙武報了父仇並繼承其父爵位後，程嬰即辭去公職然後告訴趙武說：「當年你家遭遇劫難，我沒有死就是因爲要撫育你成人，今天願望已達，趙家也復位，我有臉去見令尊趙朔和老友公孫杵臼了」。
趙武哭着對程嬰說：您怎麼忍心離我而去呢？程嬰說：「公孫杵臼要我活着，他自己選擇死亡，就是認爲我能把你養育成人，今天任務已完成，我也該履行之前的承諾」，說完就自殺，以死來祭奠亡友。
程嬰死後，趙武爲他守孝3年，並要後代將程嬰當作自己的祖先一樣供奉，每年都要祭祀。《史記》記載：「趙武服齊衰三年，爲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絕。」趙武就是豫讓要刺殺的趙無恤曾祖父，趙無恤後來聯合韓魏消滅智氏，三家分晉被周天子封爲諸侯，建立韓趙魏三國，春秋亡，戰國起。
●刪減文言文 古史難懂
民清時代著名學者王國維指出「趙氏孤兒」與「竇娥冤」情節不相上下，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現在臺灣中學課綱去中國化大幅減少文言文比例，能領略知曉古文優美詞藻和意義的年輕人很少，改編的《趙氏孤兒》雖然較原着和史實相距甚遠，至少藉由電影或Google還知道有這麼一回傳達儒家仁義思想的悲壯故事！
《史記》的趙氏孤兒、改編的《元曲》和電影已與史實脫節，元曲是元雜劇和元散曲的總稱，紀君祥爲加強戲劇性大幅更改史實，將救孤功臣程嬰的自刎求仁寫成晉景公「給程嬰十頃田莊」養老；電影又更改了原着結局，程嬰被屠殺趙氏全家的大奸臣屠岸賈刺死而非自殺。
《趙氏孤兒》是較爲人知的歷史，但流傳下來的歷史不一定是事實真相，部分歷史電影更是糟蹋史實。舉例來說，日本Sony影視娛樂公司和中國大陸在2019年合制推出「王者天下」，在日本極爲叫座，臺灣也上映。劇情敘述秦始皇未稱帝前，其弟成𫊸叛變奪取王位，靠着李信將軍才殺死成𫊸，反敗爲勝，根本是一部荒唐電影。今日年輕人不知歷史，無法閱讀古文就信以爲真；所以有些歷史須從衆多史書和學者專家考證研析才能略窺全貌！
【歐陽聖恩專欄每週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