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智母親的自尊與孤獨

〈在臺南車站買張到青島的票〉這篇文章不長,對我,卻太吸睛了。裡面有幾個關鍵元素:老兵、臺南、青島、失智和大時代。文章刊登在二○一六年十一月九日的聯合報〈健康你我他〉,作者樑榕麗舉重若輕地描述着父親一些失智的大小事。她在第一段起頭是這麼說的:「軍醫出身的父親,身體一向硬朗,無任何慢性病,開放大陸探親之初,即興致勃勃、整裝返鄉,那年他八十一歲。」

失智,真讓人驚悚。以前選擇迴避這個議題,偶爾在幾部老人電影裡探討這個議題時,有些感傷與退卻,不旋即我又刻意專注其他事情,閃躲這個情緒。

近年來,與一些朋友聊天,已經迴避不了這個話題,甚至聚焦,因爲他們的父母們與我的母親已經身處在「這個失智漩渦裡」,大家交換着他們日常生活的小事,總是笑語淚眼婆娑。丁酉年春節,母親到臺南與我同住五天,第四天的早上,母親起牀後到了我的書房,很溫柔又客氣地問我:「先生,您貴姓大名?」她一時忘了我是她的兒子,當我是一時想不起來的熟悉陌生人。我笑着輕輕地回答她說:「媽,我是你兒子,浩一!」面帶微笑,內心卻是驚心動魄地痛苦,錯縱複雜地想:「這一天到了嗎?」

所以,我慼慼焉懂得文章裡的哀痛,作者說着一段九十三歲老父親到了臺南車站的往事。

最後這幾年,父親思緒回到童年,他自幼喪母,由祖母一手帶大,祖孫情深,好幾次吵着回家看祖母。弟弟帶他到火車站,售票員問:「到哪裡?」「到青島!」「沒有到青島的票,再想想要到哪裡?」「到臺南!」「這兒就是臺南。」

在「摸索與適應」母親漸漸記憶變差的過程中,記得有幾次跟她長時間相處,母子閒聊雜事。我總是先心理建設,待會兒母親一定又是把以前舊事全部再說過一遍,甚至好幾遍。我自我告誡要有耐心、非常有耐心地傾聽。事實上,有幾次我的耐心堤防還是潰堤了,忍不住跟她說:「這個,你已經說了好幾次了!」微微動氣語調上,有些無情,母親此時別過頭去,輕輕地拭淚,看到她的舉動,我的心碎了,真不孝啊,我千刀萬刀自責!(寫這一段文字之際,我依然愧淚潸下。)

三年多來,母親的失智症情況,我們家人從有一些隱隱的察覺開始,漸漸地發現她的記憶力顯著變差,進展到三分鐘前纔剛剛提及的事,她又渾然不覺地說了一次,接着時間感與空間感的認知出錯了,八月的某一天,問我什麼時候要清明掃墓身居臺北卻認知在她童年的老家。這些偶爾出現令家人訝然的時空錯置狀況,頗像是「在臺南車站買張到青島的票」的故事。剛開始之際,我頗不解、錯愕,甚至難過。久之,家人們也習慣這種「鮭魚似的返鄉記憶」,愈久遠的事,似乎愈記得住,纔剛發生的行爲,她都忘了。

像是一部老舊電腦記憶體,大部分已經壞損,僅剩下極小部分留有一些庫存的老檔案。每天的記憶運作,靠着一隻「也是使用不堪的隨身碟」,記憶體極小,新檔案不斷地覆蓋,不斷地覆蓋過去,它無法轉存到主機保存,自身能使用的容量遠遠不足,所以不斷地忘記:忘記吃過藥了沒,忘記吃過飯了沒,忘記誰來探視過她,忘記壓歲錢藏到哪裡了,忘記今年的端午(她今年總共拜了三次),忘記昨晚因血壓過高昏倒,救護車來送她到醫院住了一晚。

她似乎有察覺自己的健忘,又似乎任性地忘記一切。我觀察這一路走來的母親,最困擾她自己的情形,漸漸地從她的話題裡歸納出「自尊與孤獨」,母親不斷地說着她一輩子最驕傲的事、最得意的事或是最快樂的少女時光,恣意地從記憶幽谷裡重複地倒帶,榮光事蹟的重溫與回顧中,有感嘆,有欷歔,她也不自覺地討厭黑色、晚上、寂靜。

我常常向母親提及,在旅行或是採訪時所遇見的一些小鎮樂活的老人現狀來鼓勵她,說他們的年紀都比你更年長了許多,但是他們依然快樂地勞動,像是市場賣酸菜阿嬤、在鄉間雕刻石猴阿公、在竹東關西公車上快樂的買菜老人等等。

二○一七年,六月底的一個早上,我去了南海路歷史博物館,細細端詳常玉畫作,他是我的「徐志摩年代」最喜歡的畫家。常玉晚年的畫作,空間顯得遼闊荒涼,常見渺如一慄的動物在曠野奔跑馳騁、翻滾伸展、停滯休憩。他的遺作之中,有一隻踽踽獨行荒漠的小象,他曾經指着它,向友人說「這就是我」。

面對孤獨畫家,我總能共鳴地端詳他們低沉又美妙的哀傷創作。

我想,是不是該向我的退休老友,介紹南宋養生家陳直,列出了「人生十樂」:讀書、談心、靜臥、曬日、小飲、種地、音樂、書畫、散步與活動。老病是許多人的現在進行式,即使面對未來失智的可能,在預想悲慘之前,也要懂得蕭伯納所言:「真正的閒暇,並不是說什麼也不做,而是能夠自由地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生活,不要省略任何趣味細節,爲自己的未來做準備,開始練習創造一個有振奮作用的環境,把沒有意義的事,看成很有意義的事。

陸游有詩:「欲知白日飛昇法,盡在焚香聽雨中。」自己練習讓思緒飛揚,學着古人特有的妙趣。臺灣的人口老化少子化,已經是大趨勢,社會的長照能力有限,面對自己將來的老化甚至失智的可能,自立自強,建立唯有自己才能讓自己樂活的覺悟,努力先幫自己賺取更多「幸福貨幣」。寒冬前,小松鼠也會儲存足夠的食物,準備過冬。

我們可能比較難像歐陽修「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他把讀書視爲晚年養生要道。至少,我可以學着老舍在〈澆花種竹〉文章所說:「有花有果,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

(本文節選自《孤獨管理:一個人一生最核心的課題》,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