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雕塑在中國成爲與書畫地位同等的藝術

他讓雕塑中國成爲與書畫地位同等的藝術

前段時間前往廣東江門臺山市公益埠,想看看這個“僑鄉紐約”。台山是著名僑鄉,20世紀初,台山華僑返鄉建設,號召鄉親集資入股,由國外建築師設計圖紙,模仿現代城市格局規劃一個個新村。公益埠由縱橫9條騎樓街組成,建設圖紙參照美國紐約早期佈局,因此被稱作“小紐約”,歷經百年滄桑,仍有獨特韻味和美學價值。

舊時騎樓雖然殘舊,但結構與雕飾大多保存完好,本自帶氣質;然而經過改造的公益埠,所有建築被粉刷一新,過於鮮亮的黃色油漆讓整個街區同時失去歷史與真實,看不出一絲歷史感,倒像極了假建築雲集的影視城

最可惜的莫過於騎樓上的雕飾。僑鄉文化一向中西交融,騎樓雕飾也兼具不同文化風格,造型與用色都審美在線,可改造後的雕飾色彩濃烈俗豔,完全失去了味道。

這不是個例。前兩年,山西晉城青蓮寺彩塑以尷尬姿態成爲文物界“網紅”,也是因爲遭遇了破壞性修復。

北齊年間所建的青蓮寺,在雕塑史上價值極高。上寺下寺的唐宋彩塑共計66尊,尤其是下寺的唐代彩塑,是山西現存寺觀彩塑中最古之物。但在修復過程中,大量劣質油漆和彩畫破壞了彩塑原有的神采。特別是原本下寺大殿佛壇上的供養菩薩,雖然臉部殘缺,仍不失韻味。青蓮寺的修補將之完整補充,拙劣工藝和俗豔色彩,簡直讓人慾哭無淚。

古雕塑保護的缺失,本質是對古雕塑認知的匱乏。如今我們提及中國雕塑史,第一時間想到的總是樑思成,甚至只有樑思成。

在樑思成看來,“藝術之始,雕塑爲先,蓋在先民穴居野處之時,必先鑿石爲器,以謀生存;其後既有居室,乃作繪事,故雕塑之術,實始於石器時代,藝術之最古者也”。

樑思成的《中國雕塑史》是他1929年到1930年間在東北大學時的授課提綱,不過當時他還未曾去過雲岡龍門天龍山、南北響堂山、敦煌和大足等地實地考察,國內對雕塑藝術也一向忽略,只有日本學者大村西崖的《中國雕塑史》一書作爲參考。

樑思成曾寫道:“(雕塑藝術)考之古籍,鮮有提及;畫譜畫錄中偶或述其事而未得其詳。欲周遊國內,遍訪名跡,則兵匪滿地,行路艱難。故在今日欲從事於中國古雕塑之研究實匪淺易。幸而——抑不幸——外國各大美術館,對於我國雕塑多蒐羅完備,按時分類,條理井然,便於研究。著名學者,如日本之大村西崖、常盤大定、關野貞,法國之伯希和(Paul Pelliot)、沙畹(Edouard Chavannes),瑞典之喜龍仁(Osvald Siren)等,俱有著述,供我南車。而國人之著述反無一足道者,能無有愧?”

也正因爲樑思成的“推薦”,學界有中國古代雕塑藝術“四大名著”之說,分別爲大村西崖的《中國雕塑史》,常盤大定、關野貞合著的《中國文化史蹟》,沙畹的《華北考古記》,喜龍仁的《五至十四世紀的中國雕塑》。2020年9月,中國畫報出版社出版大村西崖的《中國雕塑史》,也是該書問世近百年來首次出版中文版。

有趣的是,沒有去過雲岡、龍門和敦煌等地的樑思成借鑑大村西崖,而寫下《中國雕塑史》的日本美術史家大村西崖在著書時同樣未曾來過中國。

大村西崖生於1867年,1927年去世。他生於靜岡縣,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歷任京都市立美術工藝學校教諭,及東京美術學校副教授、教授等職,講授東洋美術史、東洋繪畫史和東洋雕刻史等。

他在1915年出版的《中國雕塑史》,堪稱最早的中國雕塑歷史專著,填補了中國有悠久雕塑史而無雕塑史著作的空白。但他在編著此書時,未曾有過赴華經歷,完全依靠其他來華實地調查者帶回的資料,以及流失到日本的雕刻實物

當時客居京都的羅振玉,其所藏金石文物拓片資料也對大村西崖幫助極大。羅振玉也爲該書作序,其中寫道:“君(指大村西崖)則汲汲於謁舍中,寫其影,錄其文,日力不足,焚膏繼之,至丙夜不止。寫錄不能盡者,又請以郵筒相往來。於是益嘆君用力之專且勤也。”

《中國雕塑史》全書近50萬字,啓於太古,止筆於五代,附錄珍貴圖片978幅。書出版後,雖價格不菲,但很快銷售一空。羅振玉曾這樣盛讚:“解韜繩讀之,書厚逾寸,密行細字,無慮數十萬言。徵引至繁博,肇於太古,而下逮趙宋。敘述井井有條理,蓋言吾國雕塑之書,未有如此之詳且盡者也。”

大村西崖爲了編著這本書,耗費十餘年,批覽各種文獻四五千卷,收集觀覽實物拓片無數,僅造像碑銘等就多達一千五六百種。寫作也花了兩年多時間,自序中提及“予之功力全部傾注於此書,妻子不能爲兒女添買新衣,屋漏席壞,環堵蕭條”。

正如樑思成所說,中國雕塑歷史悠久。河南密縣莪溝發掘出的小型人頭陶像,就屬於距今七千多年前的裴李崗文化。河姆渡文化的陶豬,湖北龍山文化的獸雕,山東大汶口文化的白陶和良渚文化的玉石獸雕等,都代表着早期人類在藝術啓蒙期的成就

商周和春秋戰國時期的青銅禮器,賦予雕塑重要的政治和宗教意義,而且體現了不同時代的特徵。比如商朝偏重神化,周朝偏向寫實和理性,春秋戰國則更傾向華美和裝飾性。秦漢時期的雕塑藝術空前繁榮,秦始皇兵馬俑便是明證。此外,咸陽楊家灣西漢墓、江蘇獅子山楚王墓、甘肅武威張君將軍夫婦墓等,都有不同風格和藝術特徵的兵馬俑羣留存。

石窟雕塑代表着中國宗教雕塑的最高藝術成就,並在發展中不斷吸收外來藝術成分,在南北朝和隋唐時期達到頂峰,尤以北魏風氣最盛。

然而,在漫長曆史中,雕塑始終不被視作藝術,更無法與書畫相比。正是大村西崖改變了中國人對雕塑的偏見,將之視作與書畫同等地位的藝術。

1921年,大村西崖終於彌補了未能來中國實地考察的遺憾。那年10月到次年1月,他首次來華,從瀋陽經北京、天津、蘇州,直至上海,拜訪衆多收藏名家,拍攝大量照片。

此後,大村西崖又4次來華。1926年的最後一次來華,他前往江蘇吳縣甪直的保聖寺,實地調查該寺院殘存的唐代雕刻名匠楊惠之遺作。後來,他撰寫出版了線裝本《吳郡奇蹟——塑壁殘影》一書,收錄調查經過、研究心得和當時拍攝圖片。此書極其珍貴,因爲就在他調查後不久,保聖寺不幸因火災而被焚燬。樑思成曾寫道:“甪直楊惠之壁已毀,幸得大村攝影以存。”

葉克飛 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羅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