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人看大陸-中國在樑莊:重回心靈原鄉

民間記憶計劃參與者,大多爲80後年輕一代。(作者提供)

在上學期修了一門公共寫作課,討論怎麼應用非虛構寫作的技巧在公共寫作上,讓大衆可以更貼近議題反映的真實面貌,以及與生活的連結。非虛構寫作近年在臺灣被運用在文史研究轉化成文學過程,其表達方式有別於新聞報導與小說,但取其部分特質──它必須本於真實,且利用更多場景的呈現。

其中在一堂課上,我們討論到在中國大陸非虛構文學的代表性作品——梁鴻的《中國在樑莊》,老師請大家分享對這本書的書寫風格的想法。沒想到坐我隔壁的戲劇所同學發表自己的意見時,講着講着竟然哭了,她說自己讀得很難受,也困惑要怎麼面對鄉村裡巨大卻不爲人所知的痛苦。這讓我有點驚訝,不知道讀者其實會放這麼多情感進去閱讀,或者當下的我,開始反過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讀得不夠深,纔會有時總覺得難以達到她的實際體會

重新感受大地生命

《中國在樑莊》這本書,講述梁鴻的故鄉樑莊,透過人類學家田野調查方法,在記述小人物的過程中勾畫出農村城市之間複雜的關係。讓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梁鴻描述自己的重返意義,在《中國在樑莊》的前言寫道:「如果說這是一部鄉村調查的話,毋寧說是一個歸鄉者對故鄉的再次進入,不是一個童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親人們的精神與心靈。它是一種展示,而非判斷或結論。困惑,猶疑,欣喜,傷感交織在一起,因爲我看到,中國大陸現代化轉型以來,鄉土中國大陸在文化、情感、生活方式與心理結構方面的變化是一個巨大的矛盾存在,難以用簡單的是非對錯來衡量。」

這段文字隱隱揭示着一種面臨如何書寫巨大矛盾的艱難,梁鴻的初次返鄉,至少有着三種身分的交錯關係,既是認同家鄉成員的一份子,又要承受作爲外來者重返的震撼,以及知識分子對自身與社會的檢討。梁鴻曾在之前受訪時坦言,自己寫樑莊時並不知道何謂非虛構的寫作,我猜想在他身上,文學創作的意義會更多一些,梁鴻探索的是一條文學通往現實的道路。

我回想起同學講到的第三章〈救救孩子〉,王家少年是如何從安安靜靜、衆人眼中的好學生,淪爲樑莊難以置信的強姦犯。讓我不太適應的是,書裡保留大篇幅的引述,有錄音原話,也有離鄉人哥哥以前的日記與信,這些第一手資料固然可以讓讀者更親近當事人的心情寫照,卻在來不及好好消化思緒的時候,緊接着梁鴻赤裸裸的評價。

重新細讀記憶畫面

梁鴻對於王家少年的不幸,說王家少年成了他心中一個很大的謎,他很好奇「是什麼原因使得一個少年去做如此殘忍的事情?如此安靜、如此淡定,難道真的是本性如此?」彷彿被迫直視一個已然陌生的家鄉,違背了既有認知家鄉維繫道德與善良的想像,再也找不到一種簡單的語言去安置殺人犯與王家少年的關係。

爲什麼那位同學會想哭呢?或許,我們只是很難去表述這種憤怒與哀傷的具體原因,而感到深沉的無力。中國大陸獨立紀錄片之父吳文光談及他發起的「民間記憶計劃」時,曾說:「紀錄片導演要怎麼拍出一個憤怒的男人?但村民不一樣,他們都是憤怒中人,一個憤怒的人走到另一個憤怒的人面前,這是自然發生的事情。攝像機就像是身體的一部分,碰到了必然要聊天。」

在「民間記憶計劃」中,也有許多返回自己家鄉的人,他們返鄉拍紀錄片,透過影像收錄看似沒有太大改變的鄉村,但歷經許多對外放映的機會後,會感慨現在的家鄉受到城市發展的劇烈變動下,受到的衝擊影響其實很大。

返鄉者吸引我的地方,我想是在於他們積極的重新挖掘自己的生命史,面對在家鄉的另一個自己,必然需要面對擾動沉默太久的記憶時要付出的代價。令人苦惱的重返過程,也意味着故鄉與逐漸消逝的農村,命運般的再次產生聯繫,如今我再次翻閱梁鴻的《中國在樑莊》,想起同學爲何被觸動,好像對於梁鴻的再版說明有更深一層體悟了。

梁鴻隔了三年,重新細讀,他說真正讓他吃驚的是「那股撲面而來的生澀氣息」,初次進入樑莊的震驚體驗帶給他「一個曾經熟悉卻又被遺忘的世界突然敞開,原野、人物、故事從沉默的村莊走出,進入歷史的、共時的空間」,不得不承認,這些喪失或正在消亡的一切,是自己的家鄉,而這樣的念頭也促使梁鴻決定要爲家鄉的親人小傳,成爲持續書寫家鄉的動力吧。

初次返鄉心靈震撼

我在心中默默地想,會不會對那位同學來說,這種閱讀經驗也是一次「初次返鄉」的經驗呢?如果是的話,這種心靈上的初遇與震撼,究竟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在未來的日子裡,重新塑造他的觀念和思考呢?而我們自己,又應該採取怎麼樣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原鄉、記憶,以及生命經驗的交互擺置?

而對我來說,幸運的是,早在這堂課前,我就拿到《中國在樑莊》這本書。還記得是因爲寒假時,我託返家的陸生朋友幫我帶一本她推薦的文學作品回來,因爲沒有指定要哪類主題,就可以抱着一種對未知視角的期待,而確實我也通過她的推薦擴展對中國大陸農村的視野,以及到課堂上更紮實的閱讀,也是一種意外收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