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守護文字的山洞 日星鑄字行堅持「生命最後一個任務」
▲日星鑄字行就像一座守護重要文化資產的「文字山洞」。(圖/記者李毓康攝)
文/林育綾
某年對生涯茫然時,偶然接觸一位靈媒,勉強能夠靠筆維生的我,怯怯地問她,現在都是影像和圖像當道,身爲「文字工作者」會不會很快餓死?她打包票說「不會。」又說,「影像和圖像之所以被凸顯,其實是過去幾年風氣的炒作,但文字依然擁有無法取代的紀錄功能,而且時代雖然需要創新,也需要有人保存並守住傳統,文字的重要性,在未來的20年裡將會逐漸回覆。」我半信半疑,卻不時想起她的話,不知不覺,走上了目前的軌道,在某一站與日星鑄字行相遇,重新認識了文字的意義。
▲日星鑄字行的時鐘下寫着「昔字・惜字・習字」。(圖/記者李毓康攝)
活在一個數位時代、效率至上的世界,初到日星鑄字行採訪時,彷彿掉進一個以文字堆砌的時光山洞,它藏在陰暗不起眼的巷弄,裡頭的人正以外人無法理解的速度,堅持着外人難以理解的計劃和工作。層層架上擺放着上萬個鉛字,地下室燈光微弱,有老闆的收藏、報社淘汰的珍貴銅模,那時我還不明白這成堆的金屬,所揹負的意義和使命。我有滿頭問號,即使逐漸理解了何謂活版印刷、鑄字和鉛字,親眼見識「差點只能從歷史課本上看見」的珍貴文物,卻不理解老闆的執着。
▲張介冠認爲「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個重要任務。」(圖/記者李毓康攝)
「我常常想,這是老天爺交付我,在生命最後一段路要做的任務。」說這句話的人,是日星鑄字行的二代傳人張介冠老闆,他的任務很困難,也可以說很乏味,不但註定這輩子無法發大財,甚至爲此變賣祖產、虧損連連。但爲了保存重要的文化資產,也爲了正體中文字的榮耀,無悔地扛起了這份重擔。
張老闆曾經有機會放下這一切,安享退休生活。在活字印刷沒落時,同行紛紛將上萬噸的鉛字當成廢五金處理賣掉,2008年一斤鉛價約30元,而日星有3萬噸,若再將店面出租,每月可收7至8萬元租金,他能與太太過上很好的日子,最後卻沒有做這個選擇。曾經也有財團,出價數億人民幣收購——他都拒絕了。除了捨不得父親一生的心血,也因爲「沒辦法這麼自私」,他單純地相信「文化應該屬於全部的人,而非任何人的私產。」
因此身爲全臺僅存的活版印刷鑄字廠,更是世界唯一的正體中文活字鑄字廠,名號聽來稀有又響亮,事實上張老闆可能不期望自己成爲「僅存」和「唯一」,畢竟所謂的「最後一間」,意味着這產業的命懸一線,若是斷了,就再也沒有了。剛好,他過去的經歷和所學,讓他成爲唯一擁有復刻銅模技術的人,纔會以「或許這是老天交給我的最後任務」來形容這個使命。
▲張老闆展示收藏,是報社淘汰的銅模字體。(圖/記者李毓康攝)
然而要復刻銅模也不容易,他從一天只能修復1個字,後來進展到大約5至10個字,依然抵不過銅模耗損的速度。近年培訓3位字體修復師一起協助,但若要修完三至五套字體,每套1萬個字,則有數以萬計在排隊等待,可能需要20年以上的光陰,還要投入5億以上的資金。
老闆的兒子曾經問過他,爲什麼不將鉛字發展成商業模式來賺錢?他說,一味這樣做的話,「這就不是我留下日星和做這件事的初衷了。我跟我兒子說,我們這一代都沒辦法靠此賺大錢,如果能按照我的計劃進行,讓這裡成爲一座工藝館,我們的子孫可能有機會,人們也擁有這項文化資產;但我們現在不做的話,就真的來不及了,我們的下一代什麼都沒有了⋯⋯」
難道不後悔做出這個傳承的決定嗎?「承諾一出口即是無悔」——這是張介冠一直以來的信仰和堅持,此後的日子就像今天,抱着「不知道此生來不來得及」的焦慮,跟時間和命運賽跑,他用一貫的笑容,緩慢從容的語速說着:「我儘自己所能做的,能否完成,就看老天爺給不給時間了。」
▲日星鑄字行以活版印刷的方式,將作家張大春的古詩打造成《活葉集》。(圖/呂學緯攝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日星鑄字行在今年邁入50週年,他們與作家張大春合作《活葉集》,將這些快要失傳的古體詩,用快要失傳的活版印刷工藝來製作,全書從頭至尾都是手工,更是世界僅有的設計,限量100套,卻在嘗試的過程中失敗了三、四百套,虧損金額高達百萬,途中很多人都勸他「不要做了!」張老闆卻堅持兌現承諾。
▲《活葉集》全書從頭至尾都是手工,更是世界唯一的設計。(圖/呂學緯攝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看着張老闆在鑄字廠房裡,用超過百度的高溫,鑄出一個個鉛字,此時他沒空跟我們對話,必須專注到心無旁騖,纔不會受傷。空間裡40幾度炎熱讓他汗流浹背,還不能開電扇,他仍不疾不徐地完成工作,這是他的日常。眼看一個個滾燙的字產生,終於能明白爲什麼老闆即使虧本,也要守住承諾,因爲每一字對他而言,都有重量和溫度。
▲張介冠的日常之一,在炎熱的40多度高溫環境下鑄造鉛字。(圖/呂學緯攝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至於排版呢?我聽了《活葉集》設計師劉宜芬的分享,才知道乍看容易的鉛字排版,不但要無比耐心,還需要「數學能力」,才能將文字和留白之間安排、組合得剛剛好。在電腦排版只要一個「指令」就能完成的居中對齊,鉛字排版可能不斷失敗重來,排到沒日沒夜,她每天都在工作室裡留到最晚關燈。
▲活版排版,文字和留白之間的虛與實,如同陰陽的平衡。(圖/青鳥書店提供)
排版師就像負責爲一本書調整呼吸的節奏,例如人在不同情緒下說話,語氣會有不同的起伏,她說,「在文字和留白之間的虛與實,如同陰陽之間的平衡。有很多的人生哲學,其實都來自工藝!」活字印刷的閱讀頻率,因此是活的。
▲劉宜芬進行活字排版,她說「很多人生哲學都來自於工藝。」(圖/劉宜芬提供)
聽起來很浪漫,但嚴格說起來,所有工藝都需要經歷反覆、乏味的操練,才能累積「十年磨一劍」的功力。無論是張老闆還是設計師,都經歷了長年累月,日復一日的乏味。
他們種種的執着讓人佩服,卻也讓人有些心疼,難道充滿效率的數位時代不好嗎?這個世界不是人人都在追求快速和進步嗎?——回去後我不斷思考着這些問題。
現代人不論用手機或電腦,每分鐘能打出上百個字,還能輕易地修改、刪除。相較起來,活字印刷需要先有銅模,鑄出鉛字,接着逐一檢字,手工排版,而印刷的過程還需要控制油墨的濃度和壓力,每個環節,都需要每位師傅的專注和功力,更不用說當年錯字的代價,改一個字也是大工程,看起來顯得沒有效率,也似乎「比較不聰明」。
但數位的聰明與便利,卻也讓文字逐漸變得廉價,被人們濫用或忽視。打開通訊軟體,隨處可見一串串支離破碎的語句,還有見怪不怪的錯別字,越來越少人願意好好完整地敘述一件事,越來越少人認真地使用、看待文字;有耐心閱讀的人日漸稀少,更多的是捕風捉影。還有越來越多的已讀不回,不讀不回,人跟人之間的距離因爲溝通零成本拉近,有時也因爲這樣不知珍惜,反而推遠了。至於承諾呢?或許就像能隨時收回的訊息,半路落跑或食言,成了家常便飯。
▲活字印刷顯得費工又沒效率;但數位的便利與快速,卻讓文字變得廉價,也讓世界失速⋯(圖/記者李毓康攝)
不得不承認,我們在這個不斷求快、求效率的時代,已經快到有些失速了。快,要快到哪裡去呢?當一味求新求變求進步,而缺乏耐心,便無法從「反覆」中累積經驗和功力。十年磨一劍的態度,守信用的態度,都越來越罕見了。
我才發現,他們所堅持和傳承的不只是文化,還包括「情感」和「態度」。
就像張介冠老闆的堅持,有一部分是因爲父親,也爲了回報那些珍惜和善待日星的人。《活葉集》的作者張大春,將古體詩視爲「不可滅絕的文化」,儘管幾乎無人再寫這種講究格律的詩。設計師高鵬翔,也因爲小時候家中開印版店,對於活字印刷仍抱有情感。
而劉宜芬也提到,書不只是文字的載具,更是作者的心血,當做書的人能夠珍惜和同理這份用心,也會在每道工序投入認真,她說,這一切都是因爲有情感的連結,才甘願在這快速的時代,「感情用事」地耗費大把心力和時間,完成這麼艱難的任務,「我相信情感是能夠改變商業世界的力量。」
▲日星鑄字行堅持和傳承的不只是文化,還包括「情感」和「態度」。(圖/記者李毓康攝)
靈媒的預言或許讓不迷信的人一笑置之,究竟能否成真?我也無從證實,更沒有答案。但就像老闆相信着那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個任務,我也相信,文字依然扮演無可取代的紀錄功能。如同活字印刷存在的意義,數千年前若沒有它傳遞思想,難以想像如今的世界將有多麼貧瘠。
若未來的20年裡,文字的重要性能夠再度被人們重視;而日星鑄字行的字體復刻計劃,很可能也會在20年裡有好成果,那麼或許是這座「守護文字的山洞」,以鉛與火的溫度和重量,在喚醒人們珍惜「正體中文字」的歷程中,佔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或許是這座「文字山洞」以上萬個鉛字,默默守護着文字的重量。(圖/呂學緯攝影/新經典文化提供)
P.S 有機會的話,可以到日星鑄字行走一走,買下你喜歡的、對你有意義的字。或者到和平青鳥的《活葉集》展售活動,看一看真實的鉛字排版,也可以收藏一頁活葉詩,聞聞油墨的香味,端詳每個字烙印在紙張上的重量、每一筆觸的情感,感受字裡行間的呼吸。也許我們沒有傳承活字印刷技術的能力,卻能將「態度」傳承下去。
▲到日星鑄字行可以買下喜歡的字,或做成印章自用、贈人。(圖/林育綾攝)
▲這是我買下的其中一個宋體字「心」。(圖/林育綾攝)
►獨家/一天平均「只做3個字」 日星鑄字活版印刷《活葉集》製作3年首曝光
►堅守活版印刷工藝!他就像「孤獨詩人」:做重要的事,卻無人理會
日星鑄字行地址:臺北市大同區太原路97巷13號營業時間:9:00-12:00;13:30-17:00週一、二公休臉書粉專:日星鑄字行 Ri Xing Type Found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