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降的書信

本文轉自:人民日報

阿 成

《人民日報》(

2025年01月13日

第 20 版)

客居四季常夏的海南島,到了冬天,常常會懷念故鄉的雪。異鄉異客,無論是走在南國椰林裡還是爛漫花叢中,閱讀之餘,送客之後,尤其是一個人獨處時,那故鄉的雪喲,便紛紛揚揚在腦海中飄灑下來。一瞬間,刺骨的寒、怡人的爽,襲進了靈魂,縈繞在身體裡,窸窸窣窣,久久不絕。早年,曾有詩人把片片雪花看作是“天降的書信”。只有在雪國生活過的人,纔會有如此比喻。

倏忽之間,悄然來到橫道河子。這個地處黑龍江省海林市的小鎮,坐落在羣山懷抱之中,數十座洋氣的別墅依山而建,錯落有致,儼然—個童話世界。河水湍急,老式蒸汽機車從遠方朝着小鎮的方向緩緩駛來——這便是我的故鄉,我的出生地。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兒時的家坐落在東邊的半山坡上,那裡是小鎮上最早能夠看到玫瑰色朝陽升起的地方。初升的旭日躲在枝丫稀疏的叢林後面,像一幅精美的木版畫。

每到雪季,大雪封門。小鎮居民凌晨起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雪。厚厚的大雪呀,總有兩三尺厚。放眼望去,周圍的山林,山坡下那一處處冒着炊煙的住宅,還有鐵路機車庫,都披上了厚厚的白雪。這是上天的傑作。那條穿鎮而過的橫道河,已然被大雪掩蓋得時有時無,似一隻跳躍的銀狐。遠處,鐵路員工正在清理鐵路線上的積雪。可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吶。皚皚的白雪,將小鎮變成了銀色的世界——銀色的山林,銀色的房子,銀色的街道,甚至連行人都是銀色的。

只有生活在雪鎮裡的人們,才能體驗清掃積雪的快樂。院子裡的雪先不去管它,先清掃出一條下山的小道來。雪如此之厚,清出的雪道儼然一條戰壕。雪的戰壕裡充滿孩子們的笑聲。這是孩子們的快樂時光,女孩伸出舌頭接天上飄下來的雪花品嚐,男孩打雪仗、滾雪坡,甚至抓起雪來吃。大人們纔不管孩子們怎麼瘋呢,只要清出雪道就好。一聲悠長的火車汽笛聲迴盪在山谷之中。遠道而來的蒸汽機車披着厚厚的霜雪,噴着大團大團的蒸汽,緩緩駛進了小鎮。孩子們停止了遊戲,靜靜地看着,隨後,歡快地向車廂裡的旅客揮手。火車終於停了下來。大人和孩子都凝神看着,看看有誰向山坡上走來。倘若有人向山坡上走來,孩子們便會歡快地跳着喊:“回家——回家——回家——”調皮的孩子還會喊:“酸菜餡兒餃子,油煎黏豆包,鹿肉丸子湯,牛肉蘇泊湯……”然後一起蹦着跳着唱起兒歌。

早飯過後,孩子們開始清掃院子裡的雪。與其說是掃雪,莫如說是在院子裡做遊戲、堆雪人、造雪屋,甚至幫大人砌雪窖。要知道,雪窖裡可以儲藏各種凍貨,野豬肉、狍子肉、鹿肉,冰凍的小河魚、林蛙,還有凍豆腐、凍餃子,甚至可以把新鮮蔬菜放在裡面凍藏。還有大列巴、凍梨、凍蘋果、凍柿子這些孩子們的“冰點”。雪窖可是天然的大冰箱,能保持食品的新鮮。記得有一位朋友問我,他在小鎮買了一個大列巴,太大了,吃不了可咋辦?我告訴他,可以放在家裡冰箱冷凍層保存起來。吃的時候,讓它自然解凍,依然能保持原有的新鮮。至於冷凍的蔬菜,那是小鎮人尤其喜歡吃的,將其解凍後,用熱水焯一下,蘸大醬吃,特別好吃。

故鄉是我率真生命的起點。大雪飄落兮,常讓我夜不能寐。每到冬季,我都巴望着有機會回故鄉小鎮。在雪地裡打一個滾兒,讓凜冽的風痛痛快快地吹拂我、冰凍我;讓漫天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化成甘甜的水珠,頭髮上、睫毛上都結滿白色的霜。這漫天的大雪讓我忘掉了所有的煩惱和不愉快。對於橫道河子的人來說,度過一個這樣的冬天,這一年就已經完美。

只是,先前的房子已幾易其主,或是成了民宿,或是成了畫家、藝術家的創作室。不過,我永遠是雪鎮的子孫。橫道河子的老街坊、老鄰居和兒時的玩伴,他們還生活在這裡。不管我到誰家去,那家主人都會邀請我在溫暖的屋子裡,圍坐在俄式壁爐旁,烤着火,喝上一杯熱奶茶、熱咖啡。這是我想要的生活。還是詩人說得好,這漫天飄落的雪花就是一封封天降的書信。在我看來,它們更是一封封來自故鄉的家書,呼喚着遠方的兒女,“回家——回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