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獨樂寺爲何被樑思成譽爲“無上國寶”?

獨樂寺被發現於1932年,是中國營造學社開始調查測繪的第一處古代建築,樑思成說它“上承唐代遺風,下啓宋式營造,實研究中國建築蛻變之重要資料,罕有之寶物也”。那麼,天津的獨樂寺究竟爲什麼被樑思成先生譽爲“無上國寶”?

原文作者 | 王其亨

獨樂寺建於遼統和二年(984),製作精麗,保留着顯著的唐代風格,“若論技術之精湛、藝術之品第,……是現存古建築中的上上品,是最佳典範”(陳明達語)。千年以來,這座木結構的殿堂樓閣雖屢遭天災而完好如初,充分顯示出我國古代建築學的卓越成就。

獨樂寺被發現於1932年,是中國營造學社開始調查測繪的第一處古代建築,樑思成說它“上承唐代遺風,下啓宋式營造,實研究中國建築蛻變之重要資料,罕有之寶物也”。

作爲我國傑出的建築歷史學家,陳明達1932年參加中國營造學社,師從樑思成、劉敦楨,畢生致力於重新發現中國古代建築學體系,著有大量的學術論文和專著,尤以宋《營造法式》專項研究享譽中外。在他的晚年力作《薊縣獨樂寺》中,陳明達嘗試應用“材份制”對獨樂寺觀音閣、山門進行建築學理論分析,追索中國建築在結構力學、建築美學等方面的獨到建樹。

那麼,天津的獨樂寺究竟爲什麼被樑思成先生譽爲“無上國寶”?在陳明達的學生王其亨於2007年爲其增編遺著《薊縣獨樂寺》寫下的序言中,王其亨記述了《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大木製度》(即《薊縣獨樂寺》)的重要之處,以及他與陳明達先生之間的一段特殊經歷和一份特殊情感,記述了這樣一位大師級的建築歷史學家嚴謹的治學態度。以下內容即爲這篇題爲《回憶陳明達先生—— <薊縣獨樂寺> 代序》的序言之部分節選。該篇序言現爲《薊縣獨樂寺》的附錄。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薊縣獨樂寺》,陳明達 著,浙江攝影出版社2024年1月版。

獨樂寺觀音閣、

山門兩座遼代建築遺構

在陳先生爲數頗豐的遺著中,《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大木製度》是極爲重要的一篇。因爲:

1、獨樂寺觀音閣、山門這兩座遼代建築遺構在中國建築史上佔有非常獨特的一頁:大時代已跨入北宋時期,而與北宋毗鄰的遼王朝卻因爲文化傾向上的取捨,在建築方面具有與北宋大致相同的技術水準,而在藝術風格上卻更多地繼承了唐代的雄健豪邁的風氣,故現存九座遼代建築遺構幾乎個個都是上佳之作。其中遼寧義縣奉國寺大殿、山西大同華嚴寺大雄寶殿以大體量、大氣勢雄冠一時;山西應縣木塔是建築技術水準的巔峰之作;薊縣獨樂寺兩建築則誠如陳先生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評價,“若論技術之精湛、藝術之品第,均應推爲第一,可以說是現存古建築中的上上品”。因此,無論從建築風格的唐代遺風而論,還是就宋代建築技術和設計原則的成熟、定型而論,對獨樂寺兩建築的研究,都是解讀以《營造法式》爲標誌的中國古代建築學體系的關鍵環節。近年來,對遼代建築特別是對獨樂寺兩建築的研究論著是很多的,但代表唐遼建築研究最新進展和最高水平的,還須首推陳先生的這篇十七年前的舊作。

寺內東側全景,《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2、單就獨樂寺建築研究史而言,早在1932年,樑思成先生髮表《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一文,不僅是獨樂寺建築研究的開山之作,更以“田野考察”工作方法的引進,標誌着中國建築史學的誕生。樑先生的方法,要而言之,是引進西方的科學觀以重新認識民族建築文化的方法。這個方法,無疑是具有開創意義的。但是,隨着時代的發展,在充分掌握了西方科學方法之後,似乎應該有新的側重和突破了。恰逢其時,陳先生意識到:在理解西方現代科學精神、科學方法的基礎上,使用本民族的歷史語言從事建築歷史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故本篇通過復原遼宋時代的建築語言,使用“材份”“宋尺”“標準間廣”“數字比例”“方格網”等傳統語言和工具,以縝密的邏輯推演向我們展示古代建築師設計一個建築組羣的過程。陳先生的這個專題研究,使他向“重新發現、確立我們本民族建築學體系”的學術理想又邁進了一步。這篇《獨樂寺觀音閣、山門的大木製度》與樑先生的《薊縣獨樂寺觀音閣山門考》,各自代表了所處時代學術研究的最高水平。

關於古代建築哲匠在建造房子之前是否進行設計的問題,歷來說法不一而偏重於“沒有設計”。這似乎是個小問題,但實際上涉及中國古代建築是“陳陳相因的原始狀態,還是如西方人一樣視建築爲一個藝術創作”的大問題。故陳先生對此是竭力辨析的。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我在從事樣式雷圖檔研究的時候發現了一張某陵碑亭設計圖,是同一碑亭的兩個方案比較,以硃筆畫方格,二分作一尺(即1/50),墨筆作設計圖。由此,似可證明清代的匠師是有設計圖的。

觀音閣上檐翼角細部,《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我將這份圖紙的複印件呈送給陳先生。當時他撰寫這篇獨樂寺專論的工作已接近尾聲,這張圖紙恰好可以補充他的實例佐證,使“戰國中山王墓《兆域圖》”“宋《營造法式》地盤圖、側樣圖”和“清代樣式雷圖”等前後銜接起來,環環相扣,證實了陳先生“當時不但有設計圖紙,而且必定有全面細緻的圖紙以及分析比較的圖紙”的立論。作爲他的學生,我能有機會爲先生的論證過程出一臂之力是深感榮幸的。由此,我也想起陳先生與我之間一段師生“教學相長”的往事。

用中國自己的語言

描述和研究中國古代建築

大概是1982年冬天的一個上午,陳先生給我講授了大約兩個小時的《營造法式》課之後,突然說:“我不講了,咱們討論吧。”我那時初出茅廬,或者說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說是初生之犢,也35週歲了),當即提出,中國古代“幾何分割”的理念比較薄弱,而始終強調“關係”,即相互的關係,就跟《營造法式》裡的大量描述一樣:一個高、面寬,廣、厚之間就是體現出的這種關係,且都採用數字比來表達,而不是用幾何分割方法。

觀音閣正立面(南面),《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此前,我一直比較關注科技史研究,在對於西方數學史、中國數學史的閱讀和思考中,發現在中國古代沒有類似西方歐幾里得幾何的體系,而是一種建立在形式邏輯基礎上的、更多地講求實際應用的數理體系,都是用算學或者用數字來進行比較、歸納、研究。最典型的如“畢達哥拉斯定理”,在中國古代卻稱之爲“勾三股四弦五”,即將其用數字比表示;而圓周率、割圓術等,推導出來的約率和冪率也是如此。用在《營造法式》裡的數字比都可以視爲“黃金分割比”。

我的這個看法,觸及了樑、劉二公等老一輩中國建築史學家所一直沿用的研究方法:使用西方的數學理念研究分析中國建築。陳先生在《應縣木塔》的研究當中,可能受到“五四”以來“西學東漸”所及西方的歐氏幾何的構圖分析方法的影響,也是以畫圓、畫三角、畫對角線等來分析中國古代建築的。

當我將這些觀點講出來之後,陳先生表示認同,並馬上與我討論中國古代建築平面比例的規律。我想,陳先生之所以鼓勵、贊同我那時還不很成熟的思考,甚至從中採納了我的一些觀點,而不固執己見,因爲他一向認爲:既然研究中國古代建築,就要了解我們古人的真實想法,亦即在當時背景下古人是怎麼想的,無論其對與錯。更何況古代建築中一系列世界文化遺產都能證明其合理性,不見得一定要採用西方人的方法才被認爲是科學的、成功的。

現在看來,在五四運動前後,引進西方的科學理念無疑是重新認識本民族傳統建築的必經階段,而下一步的工作是嘗試重新建樹中國建築學體系的問題。在第二階段,迴歸傳統語言體系是一個關鍵,畢竟西方的方法主要是解決西方問題,未必都合乎中國的實際。陳先生在完成了《應縣木塔》之後,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了。認真研讀和體會其早期的《應縣木塔》、中期的《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最後到關於獨樂寺的研究,可以看到貫穿其間的這個變化。在這個變化中,他不滿足於已有的成果,對後輩善加鼓勵、平等交流,始終在尋求新的思路、新的突破。那次師生之間的對話,可算是一個“教學相長”的實例,體現了陳先生真正的大師風範。

山門脊獸,《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陳先生在《應縣木塔》《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研究》當中,都強調過“材”,因爲《營造法式》規定“以材爲祖”;在大木作研究以後,他就強調“份”,他說光靠“材”不夠;而再往後,他再次主張從“份”回到“材”,他說還得“以材爲祖”。此時他畫的分析圖不再有對角線、三角形、圓、黃金分割等,採用的全是方格網,一種更簡潔、更洗練的比例關係。而這也是符合中國古代思維模式的。今天看起來,這也並非是出乎意料,畢竟在原來對中國古代的數理思維模式有一個長期瞭解之後,我就一直相信在古代建築中必然存在着一整套的數理關係。中國的象棋、圍棋、中國的軍陣圖,大量使用的都是這樣的方形格網。還有中國古代的地圖,“計裡畫方”,都可以上溯至“井田”二字上面。

我受教於陳先生門下,經過師生之間多次的溝通以後,深切感覺到陳先生後邊的理路確實和前邊有了明顯的不同,又回到中國傳統的思維方法上了,我認爲這個更爲本質。陳先生晚年所寫的《中國建築史學史提綱》(殘稿),即是想通過深入的研究去恢復一個屬於中國自己的建築學體系。爲此所作的嘗試之一,即陳先生所言的,要用中國自己的語言去描述和研究中國古代建築。這些重要的學術理念,正體現在陳先生的獨樂寺研究之中。

強調“整體思維”的研究理念

有關陳先生的治學方法,另有一點很重要,即他特別強調“整體思維”的研究理念。他一生致力於《營造法式》研究,對於這部典籍的文本,一再強調它具有科學嚴謹的體例,是一部體例十分嚴謹、宗旨非常明確的科學著作。李誡主持編纂的《營造法式》根據當時的實際應用給出了相應的彈性,但絕對不能因爲這一點就評價其不完備,因爲《營造法式》更多地考慮到“估工算料”的需要,而不是針對當時的建築設計,需要我們根據裡面的信息去挖掘建築設計規律和理念。在這種情況下,制度、功限、料例、等第、圖樣等這幾部分都是前後關聯、照應的。過去的研究往往注重制度,後邊的功限、料例等卻被研究者所忽略。

山門明間近景,《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陳先生一直強調《營造法式》是一個完整的系統,若要了解每一個局部,就必須瞭解整個系統,否則就會誤判。這個觀點對於我後來研讀《營造法式》給予了很大的啓發。譬如,《營造法式》中的石作制度、磚作制度、雕鐫制度中,最爲典型的石作、雕鐫在制度中只有四種,圓雕就沒有,但在功限中出現了,等第、圖樣中也有零星記載。同樣,制度中也沒有磚雕。磚雕是一種很高級的藝術式樣,爲什麼會沒有?必須回頭來看《營造法式》的體例:它的覆蓋面很廣,一定要選擇最典型的作爲模板,很高級的式樣必然用量是很少的,對於指導全國的標準,則要汲取《元祐法式》“只是料狀”什麼都能覆蓋、結果沒有彈性空間的教訓,而形成新的體例。

按照陳先生這樣的思路去解讀,比如石作、瓦作,同樣也會發現規律,那就不至於產生誤判了。有些人認爲《營造法式》編得不好,有漏洞,這恐怕都是讀書不求甚解的緣故——沒有了解《營造法式》編纂的基本宗旨以及相應的體例方法。陳先生之所以能夠取得突出的成就,因爲他很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另外,陳先生爲了排除學術干擾,在生活中不和外界接觸,但是做學問並不是關起門來“閉門造車”,而是全部打通了。他給我講課,講到邏輯學、形式邏輯,也講到很多政治以及國家形勢的內容等,他晚年的思路仍然是很寬的,沒有一定陷在某一個特定的小圈子裡面,或者成爲象牙塔裡面的一個學者。任何結構物、建築物都牽扯到結構問題,許多前輩在這方面也難免略有欠缺,涉及結構問題就依託搞結構的人。陳先生對此的認識是非常明確的,他直接和結構專家一起來研究。

山門內部樑架(西側之二),《薊縣獨樂寺》內頁插圖。

由於知識面的拓寬和視野的開闊,他甚至注意到《營造法式》裡面的許多細節,比如當時居然就有了比重的概念,磚、瓦、石等各種材料的比重都有記載,在運輸土料、石材及各種木材時,各種材料的比重各異,在一個精確計量的估工算料的體系制之下,這個因素是必須考慮、估算到的。陳先生一再強調,《營造法式》是建立在當時社會發展背景下的一個很嚴密的科學體系。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作者:王其亨;摘編:何也;編輯:張進;導語校對:劉軍。 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報·書評週刊》2023合訂本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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