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海敏X許峻郎:看見女性藝術家的覺醒、韌性和爲此付出的犧牲

魏海敏(PAR表演藝術提供)

臺灣國際藝術節(TIFA)年度大作《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由王景生導演,魏海敏、張照堂陳界仁3位國家文藝獎得主「同臺」,透過張照堂1960年代「無頭」造像系列和紀實攝影,以及陳界仁在金門擎天廳、左營前海光劇校校址拍攝的影像設計,從回顧「京劇演員魏海敏」進而映現出「臺灣人魏海敏」的時代輪轉,呈現如詩般的紀錄劇場形式。魏海敏在劇中重現6個經典角色的片段,此外,這位當代名伶首次在舞臺上演出「魏海敏」的個人故事:戲是人生,人生如戲。

《千年舞臺》在國家戲劇院首演後,應「臺積心築藝術季」邀請,於新竹縣政府文化局演藝廳演出。在新竹演出前,我們與魏海敏老師,以及資深戲迷、臺積電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許峻郎,就臺上演戲、臺下觀戲分享彼此的真實感受。

許:《千年舞臺》籌備3年,原本去年要演出,因疫情延至今年。演出後引發熱烈討論,我個人認爲,這齣戲絕對是今年最特別的一齣戲,我們多數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戲劇形式,很特別,也感動,魏老師這麼努力且無私地把這麼多內心事情搬上舞臺。這次演出「魏海敏」,您會不會緊張?

魏:緊張倒談不上,反而是一步一步把這齣戲捏塑起來的過程,比較糾結、辛苦些。我們演傳統戲時,就是戴着面具演別人,動作自然就會這樣那樣比劃,但是現在要演自己,那該怎麼表現纔好?導演(王景生)會告訴我哪些地方還不到位,但他主要是概念的形成,不是指導我表演的導演。因此,劇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我自己再三推敲出來的講話方式,像在對別人傾訴,同時要清晰有條理、不廢話,沒有煽情和乞憐,這是我從沒有過的經驗

Q:雖然您不是第一次演獨角戲,但這次經驗應該很不一樣。

魏:完全不一樣。我們用的是京劇這個載體,但也要破京劇這個載體,才能得到屬於現代不同的東西。劇中6個角色以前都是戲裡的主角,在《千年舞臺》卻成了配角,其他是導演挖掘出來想談的議題。我跟導演有很大量的訪談,他要我講從小到大的事情,再從中找出每一個點,非常不容易,不管是政治或父母親的關係,看似不相連的事情卻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你無法逃避和漠視它,戲劇反映的是人生。導演擅於營造話題,對「紀錄劇場」很有經驗,我一點兒都不害怕他會把我做成怎麼樣,纔會敞開心,安心把自己交給他。

以前,我從不認爲演員有資格講自己的事,演員就是演好別人的故事。我已經奉獻大半生給別的角色,現在想講點自己的心裡話,劇中每句話都出自於真誠,沒有半點做作或虛假。即便是把幾齣戲拉在一起演出,但功夫下的不算少,每一個小細節都是導演精心設計的,每一個動作聲腔也是我自己重新設計,我認爲真誠是藝術作品最重要的元素,只不過,每個人可接收的程度,都與個人生命的體現有關。我想這類型的戲劇在全世界應該蠻多的,只是在臺灣少見,大家習慣

Q:導演選出的6個角色都是您的經典代表,也個別指涉某種女性形象,「她們」又是怎麼呼應您個人的經驗或情感面?

魏:原本提供導演10個角色,都是我認爲有意思的、或技術面有發揮的戲,最後他選出6個,很精準地跟我的生命歷程對接起來,像「樓蘭女」對應我和母親的關係,母親在我年幼時離家,從小沒有母親的記憶,有天她突然出現,感覺很奇怪。後來我們住在一起的時間裡,有很多衝突,直到她失智、過世,最後我跟母親好像在靈魂上做了和解。我從沒恨過她,只覺得,如果她能跟我說聲「對不起」,我會比較好過點。「曹七巧」講的是我跟父親之間溫暖的記憶,但我對他還是有很多不瞭解,「孟小冬」是我對感情的看法,「歐蘭朵」是我重新看待藝術對生命、和在人類社會所展現的意義與價值

許:〈母親〉那一段很有象徵意義,任何一個家庭都可能發生的事情,在舞臺上講出來卻有種特別的魔力,「終究是和解了」,親人之間的界線反而更難拿捏,我想很多觀衆也都心有慼慼。魏老師怎麼掌控在舞臺上這種會催淚的私人情緒

魏:每次演到這段我都哭啊,只有一場沒有掉淚。但我遵照梅蘭芳老師說的:「凡戲帶三分生」,所有表演都是當下才發生,導演也講:「你要『新鮮』」,是相同的道理。不能像背好臺詞了就在臺上灑狗血,把它演老、演油掉了。演戲是很妙的事情,要做到不煽情、不過分又不薄弱,都在分寸間。

許:我相信很多觀衆是帶着要聽魏老師精選唱段心情來看《千年舞臺》,老師示範清唱《穆桂英掛帥》,雖然不是穿戲服、沒有粉墨登場,表演的層次卻非常高,內含的情緒真的讓人感受到一位女性面臨生命抉擇時的思考,很震撼。倘若您上了妝、有了鑼鼓點,可能就沒辦法演出這些了,因爲您就變成「穆桂英」,而不是「魏海敏演穆桂英」,這段表現的訊息層次相當豐富。

魏:爲何我要一直強調梅蘭芳的表演?京劇原本是演給皇帝看的,因此京劇藝術的成熟度相當高。民國之後,社會形態不同了,京劇也產生本質性的轉變,梅派程派荀派、尚派「四大門派」樹立4種不同的女性原型和旦角藝術的風格。旦角在京劇當中原本很弱勢,只能依附男性角色:靠夫、靠子,沒人靠就去當青樓女子,甚至有些反串扮相還很醜。直到梅蘭芳那時纔開始覺得女性角色是重要的,觀衆也喜歡看女性角色,因爲漂亮,而且可以有各種打扮。因爲梅蘭芳等「四大門派」的努力,讓舞臺上的女性有了獨立人格。我們受惠於「四大名旦」的創新,「女性戲」終於能和「男性戲」並駕齊驅。

1920年代,梅蘭芳等爲女性人物在舞臺上爭得一席之地,那麼,21世紀的我們,能爲女人爭得什麼樣的一席之地?這個問題經常會被忽略,我們已經不需要「變身」才能演戲,還有更多元的女性角色可以挑戰,像「曹七巧」這樣的人物,在過去的老戲是不可能當主角的。

老戲是傳承、模仿老前輩的東西,但這都只能是養分,不能變成是唯一的表演方式,必須要有自己的創意,才能稱得上是表演藝術工作者。這次演出,我才覺得自己跟梅蘭芳很貼近,以前都沒這樣的感受,以前我只想成爲梅蘭芳的樣子,模仿他的唱唸、動作,這次我終於明白了。

許:張玹的作曲引起很多討論,批評者不少,我卻是非常喜歡。以現代的配器法來看,魏老師的嗓音剛好浮在旋律之上,變成不協調的美感。導演和作曲家應該是有意識地想讓老師的聲音代表某種藝術生命,因此特別突顯出來,成爲一種不和諧的美感。

魏:我想大家是不習慣,聽不懂沒有旋律的音樂。剛開始我也覺得莫名其妙,爲什麼要用這樣的音樂給我?後來想通了。我唱梅派戲是原汁原味的文武場,你無法把京劇弄得支離破碎,所以得把原唱腔保留住。但在新戲部分,《樓蘭女》我是清唱,這次加了音樂讓人感覺身體裡面的撕扯帶給米蒂亞極大的痛苦;《曹七巧》和《孟小冬》都是摘錄唱段,因爲是從不同段抽取出來的,更不可能使用完整的音樂,《曹》的部分有添點夢幻、甜味在裡面,表達她內心對愛的渴望與憧憬,反觀《孟》的部分就有點淒涼,雖然和梅蘭芳結了婚,卻始終無法踏進他的真實世界,這幾段音樂我也覺得很美。

許:魏老師受人尊敬的特質就是「勇敢」,樓蘭女、歐蘭朵都是勇於創新的角色,很多人會害怕搞砸而不願意嘗試,您都沒擔心過砸鍋這件事?

魏:很多人問我:「你不怕砸自己的招牌?」怎麼可能!我的字典裡沒這個字眼。我是喜歡改變的人,演員就是什麼戲都能演,又不是瓷器,一做好就成爲那個樣子,那多沒勁兒啊,我是活生生的人哪!

1993年我第一次在北京觀衆面前演出梅派戲,壓力是很重的,回到臺灣我就演了《樓蘭女》,反差很大,很好玩,我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我很幸運生在臺灣,能做很多新戲,又到對岸拜師,得到梅派傳承的高評價,兩種經驗少一塊都不行。

1982年我在香港看了梅葆玖老師的演出,那次經驗打開我的視野,才知道什麼叫做「好戲」。我很愛看戲,什麼戲都看,看戲是很重要的自我成長,很多演員從不看戲,認爲只要自己那塊熟練就好,但即使再熟練也只是技巧,不代表觀念成熟,當我們看到人家好的地方就要吸收,看到不恰當之處,也要提醒自己不能犯同樣錯誤。演員是壓力很大的職業,雖然演出前也會緊張,但好像我給人生的功課就是這麼嚴苛,時時刻刻接受檢驗,變成我的「宿命論」,吃苦當吃補,現在比較能感覺到在舞臺上如魚得水。

許:魏老師清楚自己的天命,和將最重要的精神和能量放在哪裡,不是寄託在哪一個人身上,或被價值框架影響,因此能獲得在世界自立的力量。

魏:我演那麼多女性戲,演出她們的心情,對女性有很多悲憫。從生活面來看,女性扮演照顧者的角色居多,但我希望,女性能找到自己最熱愛、真正想做的事情,並且稍微堅持一下。女性要加強對自我的肯定和認識,認清自己是誰、喜歡自己、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這也是我一直努力追尋的方向。

Q:臺積電文教基金會今年以「她的舞臺」作爲「臺積心築藝術季」主題,《千年舞臺》擔綱開幕演出,可否談談今年藝術季的策畫理念與內容?

許:基金會自2003年起,每年在新竹、臺中、臺南策畫「臺積心築藝術季」,去年因爲疫情首度停辦。今年以「她的舞臺」爲主題,規畫戲劇、展覽、音樂、文學活動。現在談「性別平權」並非新鮮事,但大家是否都有意識思考這個議題,我覺得還需要努力,尤其女性在某些傳統價值的框架下,還是不由自主會搖擺對自己的信心,更遑論女性藝術家要能脫穎而出(stand out)多不容易,魏老師可謂典範,不滿足於被定義爲一個京劇演員,她嘗試多方,儘管有50年的舞臺經驗,依然可以強烈感受到她想再創造舞臺生命力的企圖心,從她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位女性藝術家的覺醒、韌性和爲此付出的犧牲。《千年舞臺》之外,我們也以魏老師的舞臺故事策畫「魏來時╱魏來路」特展。此外,我們也邀請國光劇團演出《楊門女將》,這齣劇角色衆多,演出難度高,今年也只在藝術季演出。

展演活動之外,基金會請文訊策畫「潮味奇女子的文學人生」活動,與臺北女書店、新竹或者書店、臺南曬書店及高雄三餘書店合作主題書展,我們選出蕭紅、羅蘭、張愛玲、聶華苓、琦君、林海音三毛、曹又方這8位女作家,每家獨立書店挑選2位最有興趣的女作家來辦活動,如:講座、讀劇會、電影放映和邀請獨立樂團唱三毛的歌等。除了與獨立書店線下結盟,也和「讀冊」合作線上書展。古典音樂方面,由國家交響樂團演出兩部馬勒的經典之作,以百花齊放的方式讓民衆各自吸取他們想要的部分,是藝術季希冀達成的目標。

(人物小檔案)

魏海敏,原名魏敏,京劇梅派傳人,梅葆玖先生的大弟子,並受教於陳永玲、 童芷苓先生。現任國立國光劇團當家青衣,畢生致力於京劇藝術的傳承推廣與創新,曾獲得臺灣國家文藝獎及金曲獎、中國戲劇梅花獎等重要獎項。

許峻郎,臺積電文教基金會執行長。臺積電文教基金會於1998年成立,以人才培育、社區營造、藝文推廣等爲主要發展方向,期能透過參與各項教育文化及社會公益活動,回饋社會。

魏海敏。(攝/陳佩芸)

許峻郎。(攝/陳佩芸)

本文作者:吳垠慧

(本文摘自《PAR表演藝術 5月號第339期》)

《PAR表演藝術 5月號第3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