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公開課 | 陶勇：這五雙手，把我拽出了傷醫事件的深淵

文 | 錘子

6月5日，本站新聞攜手中國移動重磅打造的全新演講IP“未來公開課”第一季第二期全網開播，本期嘉賓是北京朝陽醫院眼科主任醫師陶勇。

《未來公開課》陶勇：再冷的夜，也有溫暖的手（來源：本站科技報道）

2020年1月20日，朝陽醫院眼科發生暴力傷醫事件，陶勇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腦外傷、枕骨骨折，兩週後才得以脫離生命危險。直到2020年5月13日，陶勇才恢復出診。

在“未來公開課”上，陶勇談到，在得知行兇者的名字後，他曾一度對自己從醫的初心產生了動搖、對救死扶傷產生了質疑，因爲行兇者是他想盡辦法幫助恢復了部分視力、甚至還減免了不少手術費用的患者。

但陶勇很快自我調整了過來，他認爲，“人的一生幸福與否，關鍵是你是否選擇了合適的座標和參照物，如果參照物選對了，你可能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命運中最悲慘的那一個，也不再覺得爲什麼厄運之神總是在向我點名。”

幫助他走出困境的，也是他的患者，他將這些人稱爲“將他拽出深淵的五雙手”：

其中，有赤手空拳地幫他擋住行兇者致命一刀的患者家屬，這雙手，他稱爲“感恩”；

有靠着自己佈滿老繭的雙手去賣報紙、扛包，堅持十幾年給兒子治眼睛，每天只花5毛錢買饅頭吃卻依舊無私幫助來京看病同鄉的“天賜爸爸”，這雙手，陶勇稱爲“堅強”；

有憑藉他的手術在臨終前獲得7天光明，並最終實現了爲自己縫製壽衣的阿婆，這雙手，他稱之爲“希望”；

還有比正常人承受了更多苦難、更多痛苦，卻仍然積極面對生活、面對陽光的視障人士們，所傳遞給他的“樂觀”；

以及一次來自公益戰略發佈會的握手：他拯救了一名孩子的眼睛，感恩的患者家屬爲陶勇家鄉捐贈了兩間夢想中心教室，由於效果特別好，江西省教育廳決定大力推進這種模式，將在四年內建一千所夢想中心教室；這次公益發佈會上的握手，被他稱爲“善良”

這五雙手，讓他走出了黑暗，讓他更加地懂得愛和希望的重要性！他希望將這份愛和希望傳遞下去，期盼着終有一天，“天下無盲”！

“未來公開課”定位於青年人認知進化第一演講品牌，以“看見自己、看見未來”爲Slogan，探究科技未知、分享青年成長，旨在打造“中國版TED”。

以下是陶勇演講實錄：

大家好，我是陶勇，一名眼科醫生，很高興能接到本站新聞和中國移動的邀請，來和大家一起做一個分享。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最近我領證了。我聽到有人可能說新婚快樂，但對不起，不是結婚證，大家猜是什麼證？是坐地鐵可以坐黃座、去公園不用買票的那個證--殘疾證，對於我來說，我覺得我很幸運，因爲能領到這個證很知足。我是去年一月份朝陽醫院暴力傷醫事件的男一號，我認爲這是上天對我能死裡逃生的眷顧，要不然我根本就沒有機會站在這裡。

當然，今天站在這裡再次跟大家分享我的故事，第一不是爲了埋怨，第二不是討伐，我是想和所有跟我一樣平凡的普通人，一起來做一個分享，分享我們對待生活的力量。

去年年1月20號，離春節只有四天的時間，那天我原本以爲和普通的任何一天都是一樣的，但沒有想到不知不覺有一個“春節大禮包”靠近。那天我一如既往在低頭看着病例、擡頭做着檢查，突然有一聲尖叫，我還沒有反映過來的時候，就感覺後腦勺嗡的一下，有一個特別沉重的暴擊，感覺像是一個重物砸在我的頭上一樣，我當時整個腦袋昏沉沉的，強忍着暈痛，我向門口跑去，在這個過程中，我回頭一看，有一把菜刀在向我揮舞，於是我下意識地就開始奔跑。

在一陣尖叫、吵雜的聲音中，我就跑到了樓梯的一個死角，當時我看見慌亂的人羣中，有一把菜刀在一刀一刀地砍向我。這就是我爲數不多的所有記憶。

當然，第二天，就像打架一樣，所有的記者和媒體報道了這件事情，我成了媒體報道的主角。這是我知道的全部。之後我住到重症監護室，在那裡待了兩個星期的時間。

那兩個星期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冰冷的兩個星期，是我的至暗時刻。我第一次知道，原來被利器砍傷的時候並不疼，真正疼的是之後的恢復期，當時我的大腦因爲水腫，就像一個緊箍咒箍着我一樣，疼痛難忍；而我的左手，就像你持續地握着一個冰柱子一樣，冰冷刺骨，根本就感覺不到胳膊的存在。

那段時間的我，日日夜夜都在接受着嚴刑拷打；其實身體的疼痛，時間一長還能耐受、麻木，但沒有想到更殘酷的事情，當派出所警察找到我的時，他們跟我說了兇手的名字，我當時就懵了，怎麼會是他，可是爲什麼又會是我？

當時我躺在病牀上，看着天花板，我又看了自己被紗布包裹的左手，我沒找到答案。那是我第一次對於從醫的初心發生了動搖，我對於救死扶傷這件事有了質疑。

那段時間我躺在病牀上，身體的疼、心裡的痛，一次次提醒我，也讓我回憶起了小時候爲什麼要當一名醫生的初衷。我是1980年出生，我媽媽在新華書店工作。小的時候我特別愛看武俠小說，尤其是金庸的武俠小說。我小時候和小夥伴討論，總是會說你要做書裡哪一個人物？他們總是說要做郭靖、楊過這樣的大俠，神功蓋世；可是我總覺得，大俠受了傷，總是要找神醫來救治，而神醫總是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而且一出手就把他們給治好了，那個時候我就有了我的神醫夢，我總是想我要是當一名醫生就好了，那就是我行俠仗義、救死扶傷的江湖夢。

在這段江湖夢中，爲了行俠仗義，我曾經給患者墊過醫藥費，也曾爲了救死扶傷，免費給患者實施手術。曾經有一個患者我印象非常審覈，他的眼睛先天生下來是高度近視，視網膜脫離，在別的醫生那一年中經歷了三次手術，最終找到我的時候，眼底幾乎沒有辦法要了；他去找別的醫生，別的醫生告訴他只能放棄，而且最終的結果是眼球萎縮。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起了那個神醫夢，我想我要是努把力把他救回來，多好。

於是我看着那隻接近萎縮的右眼，還是把它拉到手術檯上給他花了兩個小時進行手術。他萎縮的視網膜，就像是原本柔軟的衛生紙灑了一層膠水、最後膠水乾了、衛生紙皺成團、要通過手術恢復柔軟度那麼困難，最終手術成功了，而且我還給他減少了不少費用。但沒有想到，他恢復視力之後變成了那個拿着菜刀向我揮舞的人。

從重症監護室出來後，我的身體逐漸好轉，那天我坐在病房，自己一個人看着我的左手。“爲什麼這件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這句話始終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就像一句咒語一樣，根本沒辦法驅除出去。作爲一名醫生，我曾經勸過數以萬計的病人，跟他們說：無論你面對的是什麼，一定要想開一點，樂觀一點，因爲未來還有無線可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再難，我們都要堅強地面對，要好好活着。這一句話，最終我必須得送還給我自己，那個勸別人的人，也成了被別人勸的人。

一個拿手術刀眼科醫生，失去了拿手術刀能力，意味着過去二十年在手術檯上付出的所有努力、灑過的所有汗水都化爲烏有。接下來我能在醫療行業做什麼，我還能爲患者提供幫助嗎？我還能像原來那樣去拯救光明嗎？我還能用我這雙殘缺的手，去幫助家人遮風避雨嗎？我也開始尋找我人生的目標和參照物。

其實，人的一生幸福與否，關鍵是你是否選擇了合適的座標和參照物，如果參照物選對了，你可能就不會覺得自己是命運中最悲慘的那一個，你可能也不再覺得爲什麼厄運之神總是在向我點名。

在過去，一共有5雙手成爲了我的座標和參照物，藉着這5雙手把我從厄運的深淵中拽了出來。

第一雙手，就是當天一位患者家屬的手，在我被襲擊的那天，這位患者家屬、一位媽媽，她不顧自己的安全，奮不顧身用自己的右手赤手空拳迎向了菜刀，幫我擋住了致命一刀。如果沒有她的奮起阻攔，我可能就無法站在這裡。

5月13日，當我恢復了出診，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完全沒有顧及自己的傷勢，而只是關心我，還把大家捐給她的6000元錢，捐給比她更困難的盲童；當我看到她右手的傷疤時，我就感覺一陣刺痛，刺得我眼睛睜不開，因爲這雙手主人在看到我的時候，她的眼裡只有我、沒有她自己。她告訴我，因爲我在診療時都想着幫她女兒減少時間，這樣她一週可以減少兩次跑醫院的時間，所以她心裡想，陶主任把我女兒當成他的孩子和家人，她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家人和親人；她說，陶醫生，你保護的孩子、我就保護你。

那天她走後之後，我就在問自己，她赤手空拳幫我擋了刀，給我重生機會，我有什麼理由繼續消沉下去，所以這雙手，我稱之爲感恩。

第二雙手，是一箇中年男人的手，這個中年男子有一個兒子，名叫天賜，因爲他說這是上天賜給他們最好的禮物。天賜是我診治時間最長的孩子，父子兩見證了我從醫學生的生涯走向了醫生的生涯，我也見證了血濃於水的父子之情。

2005年，兩歲的天賜因爲惡性的腫瘤—視網膜母細胞瘤，摘除了左眼；爲了保住他的右眼，十多年，天賜的爸爸日夜陪伴着孩子在北京治療，白天他們在醫院接受化療，晚上他們睡在火車站和地下通道里，農民出身的天賜爸爸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靠賣報紙、串糖葫蘆、扛包、過活去攢錢，即便是在這樣的艱難環境之下，他們還可以爲來北京看病的老鄉捐款，他們每天只拿5毛錢來吃饅頭，但可以捐出10元的鉅款來幫助身無分文的老鄉看病。

有一次我路過病房，我看見一個小朋友和天賜聊天，小朋友問天賜說你家在哪？天賜不說話，晃着大腦袋搖搖頭，然後他說，我爸在哪兒我家就在哪兒。多年以來的堅持，仍然帶來的是殘酷的結果，天賜右眼的眼部腫瘤也還是無法控制，最終他的右眼也被摘除了。

天賜爸爸跟我說，得知孩子雙目都失明的時候受不了、大哭了一場，這位飽受着命運打擊的平凡父親，最終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開始來爲孩子的將來做計劃，他拿着我們看來形狀完全相同的方塊，塗上不同的顏色，來訓練孩子的觸覺和記憶力；經過不懈的努力，天賜不僅擁有了驚人的觸覺和認知能力，而且還學會了盲文。天賜爸爸也加入我們北京朝陽醫院的守護光明志願隊，幫助全國各地每天趕來患者們，在他們等候的時候送上溫暖。一家人的生活，在天賜爸爸的努力下，也走向了正軌，儘管孩子的命運不幸，但這位飽經滄桑的男人，卻依舊選擇着善良，他用雙手托起了天賜的太陽，他就是天賜的光。

在這雙長滿老繭的手上，讓我看到了堅強的人性、抗爭厄運的努力。這雙手，我稱之爲堅強。

第三雙手，來自一位阿婆的手，但很遺憾的是，這雙手的主人已經不在了。但她自己爲自己縫製壽衣的手，卻永遠在我腦海中保存着。

有一年，我參加中華健康快車，去我的老家江西樂安，爲當地貧困百姓進行免費的白內障復明手術。當時有一位王阿婆，她的狀況非常糟糕，她的駝背非常嚴重，就像蝦米一樣，近乎是90度弓，而且她的眼睛白內障非常嚴重，她的眼睛非常小，咪咪縫，我們稱之爲“一線天”，她的肚子裡還長了惡性的大瘤子，她的時間不多了。而當時火車上的手術條件和設備又有限，我是拒絕爲她手術的。

但王阿婆通過當地聯絡員告訴我，她想回家。我問聯絡員是怎麼回事，聯絡員告訴我當地有個風俗，就是阿婆在去世前必須穿着自己親手縫製的壽衣，到了那邊才能被她的家人認出來，她才能回家。

阿婆只有這一個小小的宿願，我猶豫了很久，決定幫助他，當時阿婆在手術檯上非常鎮靜、一動不動，經過了半個小時候最後手術成功了，阿婆恢復了視力。但是一個星期之後，當地聯絡員告訴我阿婆過世了，但阿婆在這個星期裡親手縫製了一件壽衣。她把母親送她出嫁時的木梳縫在左邊的口袋，把兒子和丈夫的照片縫在了右邊的口袋裡，把兩個口袋的開口都用細細的針線縫死了，這樣再也掉不出來了。

阿婆讓聯絡員告訴我，謝謝我給了她七天的光明，幫她找到了回家的路。阿婆說這些年她一個人什麼也看不見，她在黑暗中特別孤獨，但是她特別想家，謝謝我幫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一位生命即將盡頭的老人，在黑暗與光明的邊緣記掛着的，是重見光明和與親人團聚的希望。她對醫生的信任，讓我有了機會給她7天的光明，這短暫的光明又反射回來，將我自己的內心照亮。在生命的最後七天裡，阿婆用縫製壽衣的雙手讓我懂得：醫生所能帶給患者的，不僅僅是解除病痛。

這雙手，我稱之爲“希望”。

第四雙手，其實是來自一個羣體的手。作爲醫生，二十多年來我身邊圍繞着太多掙扎在生死、病痛、貧困線這些困境中的病患和家屬，他們之中大多是徹底陷入黑暗的盲人，但恰恰是這些比我們承受了更多苦難、更多痛苦，卻仍然積極面對生活、面對陽光的人，展現出來遠勝於我們的勇氣和樂觀。他們，有一些是能憑藉記憶捏出橡皮泥作品的盲童，比如廣西的微微，還有每週帶領近兩百名盲人在奧森進行跑步長跑馬拉松的盲人，自己參加過70多場馬拉松比賽的盲人—盲人馬拉松跑手何亞軍。

還有掌握多樣樂器、能夠彈奏高難度鋼琴曲的盲童城城，還有能夠依靠聽着音頻頑強學習、考上西藏大學藏語系文學教育專業的藏族失明少年次仁，他的夢想是畢業之後去拉薩的特殊教育學校，教更多的盲童學習藏文。還有盲人化妝師肖佳，雖然她自己看不見自己長什麼樣子，但她卻通過線上教授更多盲人女孩如何給自己化妝，讓更多人看見盲人女孩的自信，把更美的自己展現給大家。

還有更多的盲人，不但自立、自強，還用自己多年積累的經驗開辦盲人生活訓練營，免費幫助那些陷入黑暗和絕望的中途失明人士，學會生活自理，勇敢地走出家門、融入社會。

這第四雙手，我叫他樂觀。

第五雙手，是一次公益戰略發佈會上的握手。兩年前，有一位中年得子的父親心急如焚地找到我，他7歲的兒子因不明原因眼內化膿，視力急劇下降導致完全失明。他已經看不見視力表在哪裡，更不用視力表上的E字開口是哪。通過我已經研發成熟的眼內液精準檢測技術，我們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發現了真兇是釀膿鏈球菌，是一種革蘭氏染色陽性球菌，於是我們很快通過眼內注射針對性治療的抗生素，而挽救了他孩子的眼睛。孩子的視力不斷地恢復，最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恢復到了1.5的視力，原來沒有眼病另外一個眼才1.2。

孩子爸爸喜出望外，拿出數十萬通過夢想基金會向我的老家--江西省南城縣建昌鎮兩所貧困學校捐贈了兩所夢想中心的教室；因爲夢想教室的效果特別好，去年江西省教育廳決定大力推進這種模式，宣佈未來四年內將有一千所夢想中心教室在整個江西省內落地。這個握手的照片，正是戰略發佈的瞬間，可以想象，成千上萬鄉村小鎮的孩子從夢想教室走出來，就會因此更快地通向未來世界的大門，這一切源於我治癒了7歲的孩子，這種巨大的價值感，是無法用物質來衡量。也讓我覺得：做醫生最值得的！

這雙手，我叫它善良。

感恩、堅強、希望、樂觀、善良。這五雙手賦予了我這隻殘障的左手以無比的勇氣和力量，雖然手傷我無法再做精密的眼科手術，但我從未覺得人生會因此陷入黑暗。

一方面是我建立眼內液精準檢測技術，已經通過成果轉化，推廣到了全國300多家兄弟醫院的眼科，已經幫助5萬多個疑難眼部的患者在第一時間找到病因。我們研發的智能輔助眼鏡、電子助盲器讓殘餘視力的人可以增強視力，走出家門，幫助他們重新獲得學習、工作以及融入社會的能力。我們也在開發外泌體、幹細胞和基因治療的技術，直到最後利用腦機接口的技術，去幫助他們獲得人工視覺。

總之，我可以利用科技這把更厲害的手術刀幫助全國的眼科同仁，讓患者重見光明。

另外一方面，通過“光盲計劃”的人文關懷以及公益行動傳遞愛與希望。總是安慰、常常幫助、偶爾治癒，這是每一位從醫人員都認可的特魯多醫生的名言，但是老百姓卻不一定了解，醫學對人類健康的意義應該是關懷和防治，而不是在最嚴重的時刻做救治。

當我從醫生成爲患者，又從患者回到醫生的崗位，我比任何一個時刻更加懂得愛和希望是多麼重要，也更加懂得“醫學是人學，醫道有溫度”這句話。通過二十年來的思考和沉澱，我將自己的醫學知識體系和經歷過的人生百態打通，形成了一整套自洽的邏輯，從事醫生職業我覺得很幸運，它不是遠遠治病救人這麼簡單，它是哲學和科學的融合，是身心的平衡，我願意將這份善和愛傳遞，有朝一日，實現天下無盲！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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