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渡也/彷彿又看見老師看著我——懷念祝豐老師
我的第一本書《歷山手記》91、92頁,記錄了我大一上學期期末的生活點滴:「祝教授在前面,講詩的節奏。雨細細地落着。我棕色的套頭毛衣,在第三排右手……」六十三年的文化學院,一月九日下午,大仁館,四樓,某一小而美的教室,祝豐老師正在講授「文學概論」。這是當年我旁聽中文系的課,最早的一門課,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我大一讀物理系,天天在微積分、普通物理中載浮載沉,早上遇見牛頓,下午愛因斯坦來打招呼,他們不瞭解我。我朝思暮想的依然是從高中以來就熱愛的屈原、陶淵明、杜甫、蘇東坡、施耐庵等諸親好友。聽說中文系文藝組祝老師學問好,授課有料又生動,於是到文學院大仁館朝聖。我大一下學期期末終於轉系成功,成爲我寤寐思服多年的中文系書生。這是我一生的轉捩點。
由於須補修中文系一年級必修學分,所以正式修了祝老師的文學概論。大一隻是偶爾隨興聽祝老師的課而已,大二每週有兩堂可以有系統地瞭解這門課程。
高我一班的學長李瑞騰雅好文學,新舊文學都是他的最愛,不薄今人愛古人,我們氣味相投。他引領我到教授宿舍區雙溪新村謁見史紫忱教授,初見史老師,我有點緊張。此後常去史老師府上,向史老師請安、請益。常在老師書房、客廳恭聽老師的創見及奇思怪想,開啓了我文學創作、學術研究的另一扇門。他府上經常高朋滿座,黎東方、胡品清、柏楊、田曼詩、吳承硯、王士儀、譚光豫、侯立朝、祝豐等鴻儒常來此談文論藝,令我內心波濤洶涌,浪高數丈,於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通過那扇門,走上研究之路。瑞騰學長的文學生命肯定也深受史公館氛圍的影響。
我曾在史公館請祝老師解惑,不只是文學概論課程的問題。我大二也旁聽他的「詩選」,課程內容之一的現代詩也是寫詩的我想進一步瞭解的。翻出《歷山手記》中六十四年五月二十九日的日記:「從紀弦的〈美酒〉出發的,我們的思維,沿着那位教授話裡的小徑,而抵達覃子豪的〈吻〉……」這一小段,復刻當年上課的實況。多麼浪漫的青春時光啊。
祝老師的「文學概論」我上了「很久」。第一年修這門課,多次蹺課,祝老師發現了,於是我被當,罪有應得。老師賞罰分明,並不因爲多次在史公館和我見面而高擡貴手。我闖禍了,史老師得知後,唯有哈哈大笑,謹守分際,沒有幫我關說。重修的那段期間,每次在課堂看到祝老師,都深感歉疚。當年被我惹火的尚有鼎鼎大名的潘重規教授、陳新雄教授,前者爲中國文學研究所所長,後者是中文系文學組主任,兩位主管火冒三丈的原因一致:經常缺曠課。老師與學長們都認爲我超級過分,繫上很多人在追問:「陳啓佑是哪一位?」還好那時尚未發明人肉搜索。
同班同學朱鳳玉替我說項。她是班代,書讀得一級棒,成績頂好,老師對她印象甚佳,她看我成爲衆矢之的,於是向潘老師、陳老師報告我蹺課並非去玩,而是到圖書館看書、找資料。我輾轉得知她爲我挺身而出,非常感動,差點掉下眼淚。她這樣做委實冒險,可能會被老師責備,當然也許師長會接受她的說法。「到圖書館看書是好事,但還是要來上課。」有位老師對我說,表情嚴肅。
屢屢不到課,無論如何就是不對,沒有理由。被視爲怪胎的我深自反省,哪敢拿這些理由懇求祝老師諒解。不過,後來祝老師似乎得知我曠課並非很廢,而是去圖書館啃書,情有可原。
如同史老師一樣,祝老師非常關照學生,提攜後進。記得六十四年六月底,剛放暑假,即將升上大四的瑞騰學長告訴我祝老師囑咐我們寫作,投稿給他主編的《自立晚報副刊》,尤其歡迎小說稿。原來祝老師作育英才之餘還在報社任職,從1968年起擔任副刊主編。他不但網開一面,寬容我,還賜我練習寫作及賺取稿費的機會。我內心充滿感激。於是一整個暑假我和瑞騰都留在山上,沒有回家。那個暑假瑞騰住在山仔后菁山路,我租屋在下竹林,兩人除了埋頭寫作,拚經濟,也大量閱讀古今文學理論,常交換新知,有時辯論爭得面紅耳赤。有時我們靜靜聆聽彼此寫的小說主題與情節。感覺暑假全校學生只剩下我們兩枚。從七月初至九月中,大約兩個半月,我廢寢忘食完成多篇短篇小說,拙着《永遠的蝴蝶》、《夢魂不到關山難》中有些小說就是那期間書寫並發表在《自立晚報副刊》。同時我也寫了新詩論述。瑞騰小說與論文寫作的成果亦輝煌豐碩。那一段認真、充實、美好的遙遠的歲月,後來屢屢在夢裡浮現,向我揮手。
我發現當年我有一兩篇小說表現平凡,乏善可陳,祝老師卻依然採用,刻意給我機會。由衷感謝老師的善心美意。
祝老師身材高大,常拎着皮製手提公事包走在校園。說話聲音沙啞,有點鼻音。上起課來侃侃而談,條分縷析,解說定義及術語簡要而清楚,板書亦可觀。這些身影、謦欬在老師2003年辭世後二十年間不時涌現我腦海。寫到這裡,彷彿又看見老師看着我。「陳啓佑,要來上課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