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蘆屋聽風的歌

谷崎潤一郎紀念館充滿雅趣。 (陳銘磻攝)

谷崎潤一郎寫作《細雪》的舊邸「倚鬆庵」。(陳銘磻攝)

夙川公園臨近村上春樹就讀小學的香櫨園。(陳銘磻攝)

蘆屋市立圖書館曾在村上春樹小說《海邊的卡夫卡》出場。(陳銘磻攝)

村上春樹曾在《邊境.近境》中提到西宮神社。(陳銘磻攝)

甲子園球場是村上常去看球賽的地方。(陳銘磻攝)

那一年,我讓猶未踏入大阪謀生的女兒,陪伴搭乘阪神電車去到神戶魚崎站,清閒漫步前往東灘區住吉,找尋谷崎潤一郎寫作《細雪》的舊邸「倚鬆庵」。自詡文學旅人,我做足事前準備,打算探訪這位人稱「惡魔主義者」的小說家,關於《春琴抄》、《瘋癲老人日記》、《細雪》、《癡人之愛》等書的文學地景。

天色明亮,陽光燦燦,晨間水清的蘆屋川,兩旁樹木看起來特別青蔥翠綠,被灌木叢、粗壯喬木環繞的倚鬆庵,怎麼看都讓人不禁閒適自得起來,一時間想起村上春樹在《尋羊冒險記》記述一位經營酒吧,名叫「傑」的中國人,他的酒吧就開在蘆屋川旁。或許我應該嘗試尋找那間被寫進小說,探看:堆在地板上的花生皮,剛炸起來的香脆薯條,還有啤酒。「老鼠」和「我」總是不約而同在放學後去那裡碰頭,看着傑老闆默默工作,守護吧檯爲客人服務的酒吧,生得怎樣。

真實的情況是,我並未碰見那間酒吧,便循着蘆屋川周遭,拍了幾張照片,乘着款款涼風,在倚鬆庵流連一陣,不捨離開那一叢又一叢綠意盎然的花花草草,只爲眷戀那段寂然中緩和甦醒,恍惚與大師相遇的靦腆,更想多看一眼那幢文雅中蘊含適意的建物,怎麼說都是沉靜裡展露婉約喜悅光芒的宅邸呀。

我放慢步伐,緩緩沉澱因興奮而雀躍的心情,折返魚崎站,再搭乘阪神電鐵本線抵達蘆屋站,去到距離車站不過二、三十分鐘路程,位於伊勢町的谷崎潤一郎紀念館。紀念館佔地不大,是說這幢水木湛清華的房舍充滿雅趣,光看布展格局,好似豔陽下盛開的紫陽花,幽雅得讓歡喜心起飛。

紀念館展覽谷崎的文學創作年表,作品、手稿、文具、照片、生活用品,還復原谷崎寫作《細雪》時,起居作息的榻榻米書房、筆紙書畫,放映室介紹生平事蹟,館內大廳舉辦文學朗讀、文藝講座、講演會和音樂會等活動,尚能在仿古設計,散發恬適風情,玻璃帷幕外的幽靜庭園,浸沉於文豪華麗又細膩的文學世界,煞是美好。

紀念館的房舍緊鄰蘆屋市立圖書館,很有意思:沒有門禁,讓讀書人隨意進出。這座館舍跟村上春樹關聯頗深,村上在書裡說,他的童年、少年時期都在蘆屋、西宮一帶度過,是個不愛讀書、學習的叛逆,經常遭老師責罵。1967年,18歲,痛下決心,專注準備大學考試的功課,相對進出圖書館的時間增多、更久。他說:「只要有空的時候就會到那裡,在閱覽室把各類少年讀物貪婪地讀遍。」這座被他形容長滿爬山虎的古樸圖書館,原先坐落在大阪,昭和初期改建遷移到蘆屋,是少年時期的村上喜愛的圖書館。其後在《海邊的卡夫卡》出場的圖書館,其原型就是蘆屋市立圖書館,這是村上回顧少年期的變遷經驗,藉由主角田村卡夫卡驛動的心,帶領讀者走進心靈秘境,一段充滿挑戰的冒險小說。

與蘆屋和夙川淵源深厚的谷崎潤一郎、村上春樹,兩人的小說大抵以女性爲主軸,風格卻大不相同,然,讀到深處還是感受到彼此存在着相通性,他們都深切關注女性在現代社會的命運、地位。村上並於1985年,以《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獲得谷崎潤一郎文學賞,欸,多麼奇妙的連結。

那一年,和女兒在蘆屋共伴旅行,遇上兩位小說家成長、生活的地景,無比欣喜,便順着沉靜無華,古風悠悠的夙川公園,一路看花賞景,諦聽流水聲,卻說那閒適自若,果不其然的好景色,不必多加轉述,那裡其實是春季吉野櫻並木滿開的賞櫻名所,也是作家野阪昭和《螢火蟲之墓》、山崎豐子《白色巨塔》、遠藤周作《砂之城》,宮本輝《青が散る》的小說舞臺。宛若村上在第一本著作《聽風的歌》形容:「這是一座從海邊延伸到山脈,旁邊還有個大港的城市,居民住在有庭院的二層樓房,河川、網球場、高爾夫球場、成排有圍牆的豪宅、幾間雅緻的餐館、服飾精品店、古雅圖書館、月見草繁茂的空地、有猴籠的公園。」

夙川公園臨近村上就讀小學的香櫨園,以及作爲小說《邊境.近境》,已經被填了土的香櫨園海水浴場的出場舞臺,他在短篇小說《棄貓:關於父親,我想說的事》敘述一段父子與棄貓的軼事:當時家住夙川,有一天,村上坐在父親的單車後座,抱着裝貓的箱子,一起到離家約兩公里遠的香櫨園海濱,把貓放下,打算丟棄。結果父子二人才剛回到家,那隻棄貓竟安然無恙蹲在玄關等候,不可思議所凝結的氣氛,迫使父親無言以對的繼續收養牠。涵意深遠的小說,是否意味「我們可以朝前走,但必須記住過去。」

記得這篇小說的故事,更清楚記得我少年時期的家,也曾發生父親因故必須把一隻領養的家犬,從新竹市北邊載到南邊的香山區遺棄,未隔兩天,狗兒竟逕自尋路回來的往事。這或許是靈性使然吧,感覺生命在緊要關頭總會有很奇特的存在表現。

離去夙川公園,隨後行路到不遠的阪神電車西宮站、西宮神社,下一站的甲子園球場。西宮站前的商店街是村上年少爲家人購物的場所,距離不及兩百公尺,建築典雅,漆硃紅色正殿的西宮神社,他在《邊境.近境》寫道:「這是非常大的神社,境內有深深的森林,小時候,這對我和玩伴們來說,是個非常棒的遊戲場所。」沒在那裡遊戲過,我只能眼見爲憑的說:真是座存在着神聖的獨特「森林」;至於甲子園,更是他常去看球賽的地方:「甲子園球場和我小時候毫無差別,簡直像時光一下子溜回去了一樣,使人懷念的不適應感—這樣表現雖然有點奇怪—但我可以深深感覺到。」

《邊境.近境》還提及,他的戶籍登錄,雖是京都伏見,不過出生後不久就搬遷到西宮市,就讀西宮市立香櫨園小學,後來又搬到蘆屋市, 12歲就讀蘆屋市立精道中學,15歲就讀兵庫縣立神戶高校,中小學大半時間都在那裡度過,那是他記憶裡最多愉快光景的地方。

「我的戶籍雖是登載京都出生,不過,沒多久就搬遷兵庫縣西宮市的夙川這地方,不久後又搬到蘆屋市去,十幾歲時大半在這裡度過。高中因爲住在神戶的郊區,因此去玩的地方當然是神戶,或三宮一帶。就這樣形成一個典型的『阪神間少年』。當時的阪神間—當然或許現在還是這樣—是從少年期到青年期過起來相當舒適的地方。安靜又悠閒,有一點自由的氣氛,也受到山、海等大自然的恩惠,鄰近有大都會,可以去聽音樂會、到舊書店找便宜的平裝書、泡爵士吃茶店、也可以到藝術電影院去看新潮電影。說到服裝的話那當然是穿VAN西裝上衣。」他在《邊境.近境》寫下這段話。

蘆屋、夙川、西宮位於兵庫東南,算是中型城區,地域不小,是知名的高級住宅區,房子的建築外觀講究美學,尤其窗戶的格局、路樹的安頓,街道號誌的標記,零落有致,寧謐無喧囂;這裡更是三位文學家:谷崎潤一郎、高浜虛子和村上春樹生活過的地方。

這一年寒冬,冒着冷冽低溫再度漂流到蘆屋、夙川,頭一回旅宿到位於西宮住宅區,女兒和同事合租的住所,只爲2024元日午前零時,跨年夜走上參道,進入西宮神社,聆聽除夕拜殿敲擊第一聲太鼓,除災卻厄,迎春納喜,感染一點安詳的肅靜氣氛,促使舊地重遊的感懷,增添些許意想不到的滋味。這裡,那裡,放眼所及,全是過往踏足過的身影。

對於長年進出日本的旅人來說,這種行旅模式已然成爲旅行的特殊奧義了。我老是這樣:旅行,是爲創造美好的回憶而存在的呀。確實,世上沒有比完美的回憶更不完美的記憶,因而臆想能經由這次的旅行,找尋當年在蘆屋、夙川、西宮悠閒漫步,看樹、賞花、聽蘆屋川涓滴流水聲,或將挽回一些在不知不覺中遺失的回憶。

也許,我確切需要透過即景即興的觀察,去體悟苦悶多於快樂,失憶多過失智的現實世界,藉此維繫文學旅行的興致。就像村上在《聽風的歌》寫道:「很久沒有感覺到夏天的香氣了。海潮的香、遠處的汽笛、女孩子肌膚的觸覺、潤絲精的檸檬香、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還有夏天的夢......。但是這些簡直就像沒對準的描圖紙一樣,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來的過去,一點一點地錯開了。」想來,那個未及見着楓紅的秋季,等待不及櫻樹滿開的春日,偏偏選擇酷寒的冬天到西宮、夙川聆聽冷風吹蕭瑟寂寥的旅程,我是不是腦袋有洞啊。

就算記憶逐漸消逝,就算習慣把不想殘留腦海,某些不堪的狀態、某些無趣的人事,全藏匿心底某個陰翳角落,以爲眼不見爲淨的作爲,便能真正領悟「照見五蘊皆空」,這種從不明生成的自覺意識,正告誡我—你已開始走向弱智的可能—那是不爭的事實。

想起某年夏日,從銀閣寺走幽靜的哲學之道去到南禪寺,那是《瘋癲老人日記》的文學地景,無意間在法然院山門外的信衆墓園,發現谷崎和妻子松子兩人的墓冢石碑,墓誌銘一刻「空」字、一刻「寂」字,隨即又聯想起埋骨葬於北鎌倉圓覺寺,導演小津安二郎的墓碑,同樣只刻了一個「無」字。幾位名人的遺願,是從容自在,還是了無牽絆?難道他們都徹底明白生命的「空」、「寂」與「無」是超越存在和不存在、不可思議和不可言說的境界?

從事文學地景紀行多年,尋找過不少名家名著的文學舞臺,實在不想讓旅行以沉重身影歸去,不想和任何地景產生愛戀別離的憂傷,那是情感難以承受的喟嘆,真的不想靈魂承受折磨的負荷,但,做爲長期尋索文學地景的旅人來說,必須深刻明白:若你無法依偎在文學的情境中,又如何能輕易脫離那種被文字束縛,關於描述生命離合、人情悲歡的文學悸動。是我不夠瀟灑,還是不夠坦率?是無謂的多愁善感吧。

騎着單車慢行在冷洌的夙川公園,悠閒的回味時光,不時將我的顧念奪走,倏忽想起村上在《1973年的彈珠玩具》說的:「當我們回頭看自己走過的來時路,所看到的似乎只是依稀莫辨的『或許』。我們所能明確認知的,僅僅是現在這一瞬間,而這一瞬間也只是與我們擦肩而過。」

走過西宮和睦靜寂的街道風景,消閒散步夙川公園,適巧與香櫨園擦肩而過,深情的回望幾眼,也夠心滿意足,再說,神戶地區的嚴冬晦暗得早,天色瞬時一片灰濛濛,見不着星星的影子,不要緊,我不是來追星的,只是循星星的軌跡來聽風的歌。

夜色涼如水,是該返回西宮蘆原町了,這座介於大阪和神戶之間的靜謐城市,說不定也會下雪?啊,下不下雪,天意主宰,旅途中,不該有過多貪戀,每一次的偶遇、偶得,或者失去,不也是一次又一次的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