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校長的“摔跤”長跑
暖心
“體育”成了照進江西省萍鄉市武功山風景名勝區麻田中心學校(以下簡稱“麻小”)的那道光,不少人提起這裡都說,“那是一所摔跤學校。”
孩子們參加各類摔跤比賽贏來的獎牌塞滿了兩扇玻璃櫥窗,每斬獲一枚獎牌,麻小的孩子都會先帶回家“炫耀”幾天,再將它送到校長朱志輝手裡,把“高光時刻”擺進摔跤訓練館。獎牌和證書越拿越多,超過200枚後,朱志輝沒有再去數過獎牌的數量。
麻小裡近70%的孩子是留守兒童,朱志輝也從不掩飾對冠軍的嚮往。在自己6年專業運動員生涯中,朱志輝拿過省裡的一些名次。可是,沒有一次和摔跤有關,他在體校的專業是舉重,僅在中專即將畢業時短暫選修過半年的摔跤課。然而14年裡,這所村小走出了上百名摔跤運動員,56人被省、市級體校選中,1人闖進國家隊,找到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1996年,18歲的朱志輝應聘到萍鄉市蘆溪縣新泉小學任體育教師兼摔跤教練員。他身高不到1.6米,體重只有80多斤,留着齊肩長髮。報到那天,他特意穿了白色襯衫、棕色西褲,蹬了一雙黑色皮鞋,肩上扛着一箱教學用具,學校的人都以爲他是推銷員,鬧了笑話。
這麼矮小的人是教練,還要在咱們學校推廣摔跤項目?教師們想不通,書都讀不好的農村孩子怎麼練摔跤,“我們連體育課都沒上過!”
當時,他每週要上24節體育課,放學後還得帶隊訓練,夜裡纔有時間研究動作圖解、看比賽視頻、琢磨教學方法,然後自己抱起人型沙袋練習摔打。
隊員多是附近鄉鎮學校和教學點挑來的。不上課時,他就帶着捲尺、秒錶,踩着單車在各個鄉鎮學校和教學點轉,通過測試立定跳遠、仰臥起坐、爬竿和50米跑等項目,給摔跤隊選苗子,沒有手機的年代,各方聯絡多靠這樣的走家串戶。
新泉小學是希望工程在當地援建的中心校,維持日常辦學都有困難,建一個用於摔跤訓練的場館顯得不太現實。朱志輝給上級打報告,向母校萍鄉市體校尋求支援。後來,學校挨着圍牆給摔跤隊搭建了一間60平方米木瓦結構的簡陋訓練室,朱志輝也從體校拖回一車用舊淘汰的槓鈴、摔跤墊、深蹲架、人形沙袋等專業器械。
他把汽車內胎剪成長條,供學生們進行肌肉拉伸訓練;進行深蹲練習的槓鈴是用木頭製成的,朱志輝去山上砍來木材,靠着控制兩端木頭片的厚度調節槓鈴的重量;隊員還常去學校附近的小溪投擲石塊,鍛鍊手臂力量。
摔跤隊一日兩訓,早上訓練半個小時,下午放學後還得訓練一個小時。訓練結束後隊員們一個個都精疲力盡,攤開手躺在墊子上一動不動,汗流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回去,回家晚了,有隊員就把文化課作業落下了。有隊員連續兩天沒完成作業,班主任找朱志輝撒氣,有的還把學生“扣”在教室不許來訓練。
有隊員練着練着就不來了,朱志輝上門家訪,家長告訴他,語文和數學老師每天告狀,因爲練摔跤成績跟不上,而成績跟不上的表現只是不按時完成作業。朱志輝氣得找對方理論,“體育也是學校的中心工作,我也有比賽任務,你們要講道理!”
暑假第一次帶隊集訓,朱志輝和來自7個鄉鎮學校的19名孩子一人一張涼蓆、一牀被子,鋪在教室的地上,一睡就是兩個月。他起早去買菜,訓練結束帶着幾名稍大一點的隊員一起洗菜、做飯。
那時朱志輝19歲,沒下過廚房,隊員們總忍不住吐槽,“老師炒的菜可真難吃。”1997年,這羣孩子去參加市運動會,獲得6金12銀的成績,囊括了舉重一半的獎牌。
器械磨損的頻率越來越快,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學生因各種原因離開摔跤隊,又不斷有新人加入這支隊伍。被領進摔跤隊時,曾漢金只有10歲,早早地在村裡“打”出了名氣,村裡同齡的孩子幾乎都被他打過,去他家告狀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學校老師紛紛勸他轉學,朱志輝卻認爲這個孩子“敢打敢拼”,是摔跤的好苗子,跨上自行車去了曾漢金家。聽說老師要帶自己的兒子練摔跤,曾漢金的父母急了,“我的孩子本來就調皮,再跟着你去學打架,我更傷腦筋”。
這對父母更大的顧慮是,“練體育能出人頭地解決工作嗎?”朱志輝試圖用體育給自己帶來的改變說服他們,“我小時候也是非常調皮的農村孩子,體育讓我學會獨立,找回自信,從一個農村孩子走向了令人羨慕的教育崗位。”臨走時,孩子父親撂下一句話,“帶他訓練可以,但你必須保證我的孩子有一個好的出路”。
朱志輝點點頭,第二天就給曾漢金辦了轉學手續。入隊後和隊員的第一場較量,一連三個回合,曾漢金都輸了,朱志輝告訴他,“摔跤不是打架,要學會在規則裡贏”。
這讓曾漢金覺得這位老師“有點不一樣”。一次訓練中,曾漢金踝關節受傷,痛得坐在地上抹眼淚,哭着要回家,朱志輝幫他穿鞋子,繫鞋帶,在長長的臺階前蹲下身子,“來,趴在我背上!”背起他去食堂吃飯,飯後又將他揹回教室,放學後再將他交到父母手裡,就這樣背了半個月。
早期訓練時,這個全村最能打架的孩子,受不了肌肉拉伸訓練的苦,痛得逃訓,朱志輝跑去他家做工作,“訓練哪有不苦的,放棄了,前面的苦就白吃了。”
摔跤帶曾漢金找到了人生的另一扇門,他連續4年包攬省少兒賽的冠軍,一步步從市體校闖入國家隊,最好成績是全國摔跤錦標賽第二名。2012年,曾漢金因傷退役,回到麻小任教,“如果不是我師父把我領進摔跤隊,現在我可能是‘小混混’在社會上打架”。
到麻小任校長後,朱志輝一直想培養出冠軍來。剛開始,硬件條件很差。每次訓練前,隊員們都得先花上20分鐘清理草地上的石子等尖銳物品。一場訓練下來,後背、肩膀和手臂總是被擦破皮。受限於室內場地,一些摔跤動作無法施展,只能勉強容納隊員進行兩兩對抗訓練。孩子受傷了、流血了、皮膚破損了,總能讓家長找到各種退訓的理由,“我們給隊裡的每個孩子都上了意外險,讓他們在訓練中有更多保障,但任何一項體育運動,受傷是不可避免的”。家長沒有看到,其實教練也在草地裡陪着孩子們一起摔打。
並不是所有孩子都喜歡摔跤,至少一些女生不喜歡,不少男生也對摔跤缺乏興趣。印度電影《摔跤吧!爸爸》在國內上映不久,朱志輝把它下載在電腦裡,一到六年級挨個班級播放,盤踞在女孩們內心深處對摔跤的牴觸感開始慢慢消解。一年一次的摔跤藝術節也應運而生,寫作好的孩子“寫摔跤”;愛畫畫的孩子“畫摔跤”;舞蹈基礎好的孩子“跳摔跤舞”;還有以摔跤爲主題的演講比賽,每一個孩子都能從兩兩對抗之外,尋找摔跤的的感覺,體驗摔跤帶來的成就感。
首屆藝術節中,一幅簡筆畫讓朱志輝印象深刻。畫中兩名摔跤運動員正雙臂拉拽,一名運動員咬牙切齒,憋着一股勁做着夾頸背的動作,試圖將對手快速過背摔倒在地,另一名運動員已雙腳離地,瞪圓了雙眼。
“一個六年級的孩子,竟能把摔跤畫得如此逼真傳神。”更讓朱志輝驚訝的是,這名女孩從未學過畫畫,爲了更專業地表現摔跤,她常搶過父親的手機,搜索有關摔跤的資料和圖片模仿學習。
可把時間拉長了看,這位小學校長就發現,自己不得不面對現實——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去省隊、國家隊,每個孩子天賦不同,成爲專業運動員的概率極小,摔跤給了孩子另一個出路,但能走多遠,沒人能保證。
朱志輝開始意識到,過於強調摔跤,孩子們其他的天賦和才藝被忽視了。於是,書法、美術、舞蹈等興趣小組活躍起來,校內沒有專業力量,學校從校外聘請了當地農民畫家等輔導、授課。體操課、圍棋課、足球課、乒乓球課等體育類課程也日漸豐富。長沙的一家籃球俱樂部主動找到朱志輝,將它們開發的花式籃球課程免費提供給麻小使用。
4年前,國內一家知名短視頻內容平臺找到朱志輝,以摔跤隊員彭梓鑫爲主人公拍攝一個視頻短片, 短片播出後,朱志輝接到無數愛心人士的電話,都是要資助這個孩子的。朱志輝一律拒絕了,“政府、學校都會對孩子進行一個正常的關注,這就夠了,過度的關注,可能會產生壞影響”。
兩年前,麻小摔跤館啓用,館內鋪上了專業摔跤墊,樓道和走廊的牆上照片一張挨着一張,有人來學校參觀、拜訪,朱志輝會引着他們從牆上的照片看起。一張張照片定格了孩子們比賽的瞬間和摔跤隊的發展歷程。在大多數農村家長不知道獎牌是什麼的年代,朱志輝把它們陳列在摔跤館裡,放大孩子們的閃光點。
麻小漸漸成了小有名氣的摔跤學校,可朱志輝的治校思路卻變了,“重要的不是培養冠軍,而是通過摔跤這個載體,培養孩子們終身參與體育的興趣。”他決定把摔跤作爲突破口,體教結合,培養健康、陽光、自信的少年。
早上8點,早讀聲漸漸安靜下來,學生便開始他們的第一項體能訓練——全程1000米的跑操。跑操過後,學生們開始練習5分鐘的摔跤操。摔跤操是朱志輝和體育老師共同琢磨出來的一套普及摔跤動作的課間操,全校學生不論年齡、性別,都要練習。朱志輝還將體育課安排爲兩節連堂課,確保每個學生每週都能上一次80分鐘的摔跤專項訓練課。二年級安排最基本的柔韌、滾翻力、肌肉拉伸力練習與遊戲,三、四年級學習夾緊背,抱背摔等簡單動作,五、六年級進入兩人對抗摔跤實戰訓練。
農村家長對體育的輕視是與生俱來的,在“體育能有什麼出息”的質疑中,麻小摔跤隊也立下了自己的規矩,朱志輝和摔跤隊的孩子們約定,如果期中、期末連續兩次考試文化課成績都在及格線以下,就不能繼續參訓,也不允許代表學校或摔跤隊外出參賽。
他想要傳達的信號是,一個高水平的運動員,必須要有文化成績作支撐,不愛學習的人,永遠成不了高水平運動員。
“以體育人”成了朱志輝常掛在嘴邊的辦學理念,還被寫入麻小的辦學目標。
“體育不僅能強身健體,還能讓孩子們有規則意識和拼搏精神,體悟成功的喜悅和失敗的挫折感,提高抗挫折能力。”
每個月的學習榜樣評比,學校特意單列了體育這一項,不只是文化成績好的學生名字和照片能出現在宣傳欄裡,體育成績好的孩子在榮譽牆上同樣有一席之地。
正是摔跤方面取得的成績,給這所山區學校帶來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資源。2020年,武功山管委會招聘了15名在編老師,有11人被分到了麻小任教。學校還掛起了3個“國字號”招牌:全國教育系統先進集體、國家級體育傳統項目學校和國家級青少年體育俱樂部。
如今的麻小有裝備標準的體能室、摔跤館。今年,政府投入2500萬元對麻小重新規劃和擴建,新的教學樓將於年底全部落成。朱志輝介紹,未來將有一個更標準的運動場拔地而起,摔跤訓練館也會迎來擴建。
2020年9月,朱志輝入選蔡崇信公益基金會首屆“以體樹人”傑出校長評選10強。已過不惑之年,朱志輝的頭髮白了大半,笑起來,皺紋悄悄爬上了眼角。不訓練時,他喜歡一個人揹着手站在操場上看着來回跑動的孩子們,見到獨自在角落的孩子,就主動上前聊聊天。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陳卓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