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魚仔改變歷史

兩千多年前,道家與名家的先哲展開了一場關於魚的經典辯論。

在濠水的橋上,莊子對他的好友惠施說,你看,河中的鰷魚悠然自得地遊着,多麼快樂啊!

惠施出自名家學派,擅長爭論,他認爲莊子的話有漏洞,就問莊子:“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面對惠施的質疑,莊子從容地反問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之後,雙方你來我往,各執一詞。

莊子愛魚,隱居時釣於濮水,哪怕是楚王派大臣來請他做官,他仍持竿而不顧(《莊子·秋水》)。

在莊子的故事中,魚往往代表逍遙和自由。譬如北海之中的鯤,可變化爲鵬,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又如在乾涸的泉眼中相呴以溼、相濡以沫的“魚堅強”,莊子對他們的感想是,不如相忘於江湖。

莊子“夢爲鳥而厲乎天,夢爲魚而沒於淵”,魚象徵他的理想人格,是一種渴望自由的心靈追求。

▲魚兒上鉤。圖源:攝圖網

研究中國魚文化的學者陶思炎認爲,中國魚文化發軔於舊石器時代,大約在五萬年至一萬五千年前,自從魚擺脫了單純的食用價值,魚文化的系統便開始形成。

考古發現,北京山頂洞人遺址中,不僅有人類食物殘餘的魚骨,還有被塗紅、穿孔的魚骨飾物。這說明,人類那時就已經將精神世界投射到魚類身上,只是可能還沒有如莊子一樣發出“魚之樂”般的思考。

按照摩爾根《古代社會》中人類五種食物資源的劃分,魚類食物出現的順序僅次於天然食物,是史前人類社會的第二種食物資源。

上古有伏羲結網捕魚的傳說,魚在中華文明發展史上發揮着不容小覷的作用,既是作爲一種食物,也是作爲一種文化意象。

遠到新石器時代人面魚紋彩陶盆、鸛魚石斧圖中的圖騰,近到現代的餐桌禮儀,都可以窺見魚文化的影子。直到現在,沿海地區的一些漁民吃魚時不會將魚翻身,以避免“翻舟”的忌諱;有些地區,豐盛的除夕年夜飯上總會擺着一盤大魚,但唯獨不會對其動筷,寓意爲“年年有餘”。

▲漢代畫像磚《弋射收穫圖》。圖源:網絡

先秦諸子百家中,莊子最喜歡借“魚”說事。

除了前文說到的他與惠子的論辯,莊子還曾用“魚”的故事來諷刺他的另一位朋友。

莊子家貧,有一次去找家境富裕的監河侯借糧。監河侯假仁假義,看似爽快地答應,卻說,過陣子吧,我就快收到租子了,到時借給你三百金。

莊子聞言,頓時變了臉色,他知道,監河侯不願相助,只是在刻意搪塞。於是,莊子跟監河侯講了一個“涸轍之鮒”的故事:

我剛纔走到半路,遇到一條幹枯的車轍,裡面躺着一條小鯽魚,它就快渴死了,正在向我求助。我跟它一打聽,原來這小魚是從東海那邊游過來的,請我借它一斗升水,救它一命。我說好啊,等我到南方的吳越之地,請他們引西江之水來救你,可以嗎?

那條魚兒憤怒地說:“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水,無法活下去,如今只需斗升之水就可救我一命,要是如你莊周說的去吳越引水過來,那不如早點去幹魚鋪找我吧!”

莊子借這個“涸轍之鮒”的故事,來諷喻爲人小氣的監河侯。不管莊子最後是否借到錢糧,監河侯的壞名聲都要流傳千古了。

魚在中國歷史上,更多時候是一種寄寓美好的意象。

《太平御覽》收錄了一個故事:

河東有處龍門山,相傳,大禹治水時曾在這裡鑿山斷門。黃河流過此地,從中間奔騰而下,兩岸連車馬都不能通行。但是,每年暮春三月,都會有無數黃鯉魚從龍門山逆流而上,進行週期性遷移。

看到這裡,可以推測,這是古人觀察到的魚類洄游現象。在自然界,很多淡水魚生殖能力極強,每到繁殖期都會產下大量魚卵,但出於對環境的適應力,它們常常需要在流域內定期往返,找到適合產卵的地方。古人對魚圖騰的崇拜,起初也有一種生殖崇拜,比如《山海經》中的“鯀復(腹)生禹”神話,便可以聯想到魚生生不息的繁衍能力。

在這個世代相傳的“鯉魚躍龍門”故事中,古人更是賦予了其浪漫的想象。他們相信,魚兒逆流躍過龍門山,便可幻化成龍,所謂“有云雨隨之,天火自後燒其尾,乃化爲龍”。

鯉魚躍龍門,是一個根據魚類洄游現象幻想的神話。在現實生活中,還有很多情感被寄託在魚身上。

很多人讀過漢代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其中寫道: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上竟何如?

上有加餐食,下有長相憶。

這裡的雙魚,是一種製成魚形狀的信函,用兩塊木板組成,書信夾在中間,而“尺素”是可以書寫的白色絲絹,指代書信。詩歌中的主人公收到了遠方親人寄來的“鯉魚尺素”,拆開一看,信中盡是“加餐食”“長相憶”的問候,讀之細膩深沉,猶如身在夢中。

魚在神話中有着溝天通地的功能,因此,魚在古代被當作傳遞書信的使者,纔有了“魚傳尺素”的典故。

作爲食物的魚,有時也可以憑藉家鄉的風味,喚起人們的思鄉之情。

西晉時,吳縣人(今江蘇蘇州)張翰到京城洛陽爲官。這一時期,八王之亂攪得西晉王朝天翻地覆,大廈將傾,人人思危。

一日,秋風起,身在洛陽的張翰想起了家鄉的菰菜(即茭白)、蓴羹、鱸魚。張翰本是吳人,蓴羹鱸膾是他老家的地道美食,在勾心鬥角的洛陽,非但品嚐不到家的味道,而且還有性命之憂。

於是,張翰感嘆道:“人生貴在舒適自得,豈能爲了追名逐利而遠行千里。”

不久後,張翰辭官歸鄉,他留下一個“蓴鱸之思”的佳話,如魚兒般溯流而返,重歸江湖。

▲戰國時期《人物御龍帛畫》,左下角的魚爲引導靈魂的使者。

日常生活中,魚文化更多代表文人雅士、普羅大衆的樸素願望。而在政治事件中,魚文化有時也暗藏刀光劍影、權力慾望。

中國古代有所謂“魚刀”的傳說(如《水經注》中林邑王的鱧魚刀),這不是在玩“冷冷的冰魚在臉上胡亂地拍”的梗,而是以魚比喻鋒利的刀刃。

中國歷史上,有一起以魚殺人的著名事件。

春秋時期,江東的吳國在吳王壽夢的統治下崛起,“始通於中國”。

吳王壽夢英明一世,在立儲問題上卻犯了愁。他有四個兒子,長子叫諸樊,次子叫餘祭,三子叫夷昧,四子叫季札。其中,小兒子季札最爲賢明,因受封於延陵(今江蘇常州),世稱“延陵季子”。

有個“延陵掛劍”的故事,說季札國造訪列國時,經過徐國,徐國國君十分喜愛他的寶劍,季札本想將寶劍相贈,只因要去其他國家訪問,還要帶在身上,就想等回程經過徐國,再贈與徐國國君。不曾想,季札回來時,徐國國君已經去世。季札來到其墓前祭拜,解下寶劍,掛在樹上。侍從不解,季札說,之前我內心已經同意將寶劍贈送,不能違背心意。

季札的才能德行讓父親吳王壽夢很是滿意。老父親決定採用“兄終弟及”的繼承製,讓長子諸樊即位,隨後依次傳給弟弟們,這樣就可以把王位傳給季札了。

但是,等到老三夷昧當吳王,臨終前要將王位傳給四弟季札,季札卻幾番謙讓,寧死也不同意即位,還跑到鄉下躲起來。國不可一日無君,吳國羣臣只好擁立夷昧的長子爲王,是爲吳王僚。

這下就更麻煩了,之前老大諸樊也有個兒子,被稱爲公子光。公子光對吳王僚很不服氣,既然咱們四叔不願當王,那王位也該是我的,我纔是真正的嫡子長孫。

公子光暗地裡謀劃刺殺吳王僚。

當時,楚國的伍子胥爲避難逃到吳國,投奔到公子光手下。之前在流亡途中,伍子胥曾經見過一個壯士與人鬥毆,那人有萬夫不當之勇,但聽到妻子呼喚就馬上回家,是個能進能退的勇者。於是,伍子胥將此人推薦給了公子光。

伍子胥找來的這名刺客,叫做專諸。

公子光明白投其所好的道理,他打聽到,堂兄弟吳王僚最愛吃魚,便讓專諸隱居太湖邊,學燒魚之術。專諸爲報公子光與伍子胥的知遇之恩,甘願犧牲。經過長年累月的烹飪,他真的成了廚藝精湛的烹魚大師,並練成刺殺之術。

公元前515年,吳王僚興兵攻楚,朝中頓時空虛。公子光乘此良機,在一次宴會上,命專諸爲吳王僚烤魚,準備刺殺吳王僚。專諸烹魚時,公子光藉口足疾發作,離開坐席,暗中跑到廚房,將一柄短劍藏在烤魚腹中。這柄短劍,就是魚腸劍。

到了上菜時,專諸若無其事地將烤魚進獻到吳王僚面前,使對方放鬆警惕。正當衆人欣賞美食時,專諸忽然從魚腹中掏出短劍,刺向吳王僚。吳王僚當場斃命,公子光迅速安排親信控制朝堂,隨後取代吳王僚登上王位。

公子光,也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吳王闔閭。他即位後勵精圖治,重用伍子胥、孫武等賢臣,使吳國國力大增,後來還打敗了強大的楚國。

吳王闔閭霸業的起源,正是那條藏着魚腸劍的烤魚。

▲專諸與伍子胥。圖源:影視劇照

魚與劍,將血腥的政變與美味的魚炙聯繫在一起。

在歷史悠久的中國魚文化中,這種帶有政治意義的聯想不是孤例。

《隋書·五行志》載:“魚上屋爲有兵象。”元代也有“天隕魚,人民失所之象”的災異之說。這是說,魚本是水中之物,一旦出現這種異象,就意味着戰亂髮生,流離失所。

古代的祥瑞災異之說大多是迷信,但天上下魚、落在屋頂的現象還是有幾分科學依據。科學研究發現,海洋和湖泊上的龍捲風可能將水帶入雲層,然後通過強風攜帶到其他地方,從而出現“天上下魚”的奇特現象,在英國、美國、新西蘭、洪都拉斯等國也有相關報道。但這種自然現象屬於小概率事件,也不會預示什麼未來。

唐代,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多愛食魚,有所謂“湖魚香勝肉”的說法。同時,唐朝將歷代用於調動軍隊的虎符改爲魚符,並用紫金魚袋作爲對臣民的賞賜。

但是,強盛的唐王朝下過一條無厘頭的詔令,即禁止販賣、食用鯉魚:“國朝律,取得鯉魚即宜放,仍不得吃,號赤鯶公。賣者杖六十。言鯉爲李也。”(《酉陽雜俎》)

“鯉”與唐皇室的李姓同音,因此,李唐將鯉魚奉爲國魚,“禁斷天下采捕鯉魚”,漁民抓到了鯉魚要趕緊放生。

文化一旦被政治強行捆綁,就沒有那麼純粹了。

▲宋《春溪水族圖》。圖源:網絡

從魚進入人類社會的那天起,便有了捕魚之人,中國先民爲捕魚人創造了一個特有的文字——“漁”。

漁父,在中國史書中是一種特殊存在,他們或爲出世的隱者,或爲入世的聖賢。

最早的漁父形象是姜太公,他窮困年老,垂釣於渭水之濱,曾向漁民請教釣術,“初下得鮒,次得鯉”,但他真正的目的不在釣魚,而在求仕,後來,姜太公的名聲傳到周文王耳中,得到文王聘請,成爲周朝開國功臣。

稍晚的漁父形象有漢代的嚴子陵,他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同學,光武中興後,嚴子陵隱居在富春江畔,每日披着羊裘垂釣,劉秀請他到宮中做客,許以高官厚祿,嚴子陵仍堅決不受,飄然歸去。

戰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曾經遇到一位漁父。當時,屈原仕途失意,顏色憔悴,形容枯槁,胸中憤懣難平,他對詢問其來歷的漁父說:“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所以我被流放了。”

有意思的是,漁父並不同意屈子的觀點,他認爲屈原的悲劇,在於他不夠超然物外,於是說:“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他的意思是說,聖人不會死板地看待事物,總能隨遇而安,世人皆濁,爲何不攪渾泥水揚起濁波?衆人皆醉,何不一同食酒糟、飲美酒?

屈原繼續向漁父吐露他的愛國情懷,說世俗容不下他的清高,他願“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

這時,漁父笑了,他搖起船槳,乘流泛舟,唱起了齊地的民歌《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在這個故事中,漁父既是屈原的對立面,也是另一個“屈原”,一個選擇隱身避世的“屈原”,也許二人沒有對錯,只是代表昏暗時世中不同的活法。

漁父的身影漸漸遠去,屈原卻沒有隨波逐流,他投江化爲一股清流,從此長留世間。

▲[宋]馬遠:《寒江獨釣圖》。圖源:網絡

在《南史·隱逸傳》中,史學家寫了另一位漁父的故事,將他與陶淵明、宗少文等隱士並列。

這是一位隱居潯陽江頭的無名漁父。

有一日,尋陽太守孫緬在江邊閒遊,看到一葉扁舟在江中若隱若現,舟上漁父神韻瀟灑,垂綸長嘯。

孫緬感到詫異,問漁父:“有魚賣乎?”

漁父笑道:“我的釣鉤不是用來釣魚的,怎麼會有魚可賣呢?”

孫緬更加驚奇,於是拉起衣裳,光着腳走到水中,說,我看先生一定是位世外高人,如今政通人和,您爲何不出山輔佐朝廷,而是在江湖中當個隱士啊?

漁父回答說:“我是山水之中的狂人,不識世務,也分不清貧賤,更別說榮華富貴了。”

之後,漁父起身,悠然鼓棹而去,他嘴裡唱着一首歌謠:“竹竿籊籊,河水浟浟,相忘爲樂,貪餌吞鉤。非夷非惠,聊以忘憂。”

漁隱江湖,其志不在魚,孫緬用名利來開導漁父,漁父卻視若無物。

▲明末清初,朱耷筆下的“游魚”,作“白眼向人”之狀。

到了唐代,安史之亂後隱居山林的詩人張志和,將對魚與漁父的精神寄託,寫成一曲千古絕唱《漁歌子》: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人在江湖,生而自由。

參考文獻:

[戰國]莊周:《莊子》,中華書局,2022年

[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年

[唐]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

陶思炎:《中國魚文化》,東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

趙汀陽:《漁樵與歷史哲學》,《人文雜誌》201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