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淺閱讀、泛閱讀走向深閱讀
【經典書,細細讀,讀出海底萬丈波】
美國學者莫提默·J·艾德勒和查爾斯·範多倫在《如何閱讀一本書》中將閱讀分爲基礎閱讀、檢視閱讀和分析閱讀三個層次,並明確指出,沒有經過分析閱讀,就沒法理解一本書。這裡說的“分析閱讀”,實質是文本細讀。如何從文本細讀出發,打通文本“內外”,構建合理有效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方法,一直是當代中國文學亟待完成的目標。
針對當前的文學史教學現狀,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思和說過,學生們往往能對文學史理論框架、文學概念和流行的學術話題侃侃而談,而一提到具體的文學作品卻瞠目結舌,幾乎不具備解讀作品的能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通過細讀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作家的代表性作品,力圖完成“文本細讀的補課任務”,呈現當代文學的“衆妙之門”。兩位學者是從現當代文學教學和研究實踐中理解文本細讀的意義,詮釋文本細讀的方法和路徑,並提出重建“文本細讀”的重要性和迫切性。
在今天數字化的快速閱讀時代,文本細讀的所指和內涵又有一些新的變化。當我們面對浩瀚信息,獲取知識包括文學作品固然比任何時代來得容易,卻也身陷“信息爆炸”的困境。面對如此多的資訊和文本,如果沒有文本細讀的訓練和習慣,最終只會停滯在“奇觀化”閱讀的粗淺層面。如同日本學者齋藤孝在《深閱讀》一書中所指出的,“如果書讀得不夠,只依賴互聯網的話,就只能在海量的信息表面漂流,完全無法深入其中”。
賡續文本細讀的精神資源,由淺閱讀、泛閱讀走向深閱讀,也就成爲當下文學閱讀的重要議題。從這個意義上看,文本細讀既包含了文本內部的專業文學閱讀,也指向新媒體語境中“流水化”閱讀的深閱讀內涵。如何汲取和傳承當代中國文學文本細讀的資源,應對當下閱讀形態和方式的變化,重建文本細讀的方法和路徑,是當代中國文學閱讀和研究應該直面的問題。
一個真正喜歡文學和閱讀的人,總會在文本細節感受到情感和思想的共鳴。圖爲書店文學書櫃。高建業攝/光明圖片
20世紀80年代,新批評理論被引入中國,因其異質文化和特有的侷限性,很快被冠之“形式主義”的帽子被其他新潮理論所取代,但新批評卻留下了寶貴的財富和遺產,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文本細讀。
以往人們對文本細讀的質疑,多源自新批評理論對文本內部研究的過分強調,割斷了文本與社會、作家、讀者的聯繫。實質上,在當代新的文化語境下,文本細讀既可以使讀者聚焦作品,把握文本的細節要素,更能夠幫助讀者深入作品內部,展開廣義的語境閱讀,打通文本的內外空間。
優秀的文學作品總是具有豐滿和深刻的文學細節,透露出作品的氛圍、結構和氣韻。一個真正喜歡文學和閱讀的人,總會在文本細節感受到情感和思想的共鳴。
老舍善於表現和反思民族文化,其作品深刻的文化內涵多是通過細節獲得藝術表達和昇華的。《斷魂槍》中的沙子龍作爲“斷魂槍”的最後一位傳人,小說對其形象並未進行正面的描述和分析,面對孫老者的挑戰,他避不應戰,只在文末淒涼地嘆氣“不傳!不傳!”那麼該如何理解沙子龍的情感,他對“時代轉型”是何種感受?讀者只有在細節的閱讀中方能深入沙子龍的內心——“沙子龍正在牀上看着本《封神榜》”。沙子龍對《封神榜》故事的荒誕感慨,也正是掙扎在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市民階層的真實感受。只有在聚焦作品、把握文本細節要素的細讀過程中,才能理解作品人物的心理內涵,也才能把握作者在塑造人物時複雜的心緒和深厚的民族文化意蘊。
科幻作家劉慈欣的《三體》出版之初並未獲得文學界的廣泛認可,由於缺乏細緻閱讀,一度被視作蹩腳的“傷痕文學”作品。但在新媒體時代的語境下,當人們細讀這部表面描述未來實則展現宏闊歷史的作品,將其放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視野中,其反映當代生活的整體視野才得以呈現,其文本內外的意義空間才被充分展開。
以現代的眼光和方法再次擦亮“文本細讀”
中國本土意義上的文本細讀,並不純然指向西方興起的新批評理論。中國傳統文論中所強調的評點和鑑賞,正是建立在以文本細讀基礎上的文學理論和文學研究的方法論。從這個意義上說,“細讀”並非舶來品,而是根植於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閱讀理論。在新媒體時代,需要我們以現代的眼光和方法再次擦亮“文本細讀”,重建其特有的價值和方法。
這就需要在當代性的視野中重建文本細讀的價值。文學閱讀和文學研究針對的是當下的生活,我們所展開的一系列思想文化活動都將參與當代中國的思想文化實踐。文本細讀並非停留在學科知識內部的“循環”生產,而是具有文化的主觀能動性,“要參與、迴應、影響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思想建構”,參與和迴應當代社會生活的文化情感實踐。
同時需要在總體性的視野中重建文本細讀的理念和方法。“總體性”之於思想和社會實踐的重要意義在於,只有“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爲歷史發展的環節並把它們歸結爲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爲對現實的認識”。文本細讀已經是融化生活的細讀,能夠打開和連接文本的內外空間,實則構成對當下生活總體的一種觀察、理解和思考。
還有必要拓展文本細讀的內涵與形式。在新媒體時代,文本細讀已經形成某種開放性的文化自覺,不再侷限爲個人的“封閉式”閱讀。近年來興起的多種形式的讀書活動,大學校園和各類研究機構中的讀書會,網絡讀書共同體和社區共讀,他們圍繞一本書或一個話題,暫時離開快速移動的生活景觀,展開文本細讀和交流。這類讀書活動的興起,恰好印證文本細讀及細讀方法在今天的價值和意義。傳播媒介、社會交流文化形態變革給文學閱讀和文本細讀帶來挑戰,但同時也帶來更爲多元多樣的閱讀情態和內容。
在新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重拾文本細讀的傳統和資源,需要我們重建文本細讀的理論和方法,使文本細讀不僅在文學研究領域,更在閱讀領域產生積極影響。
《光明日報》( 2021年01月13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