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物】安藤雅信 從茶道與禪宗入世 崇尚日用之美的道具作家
陽光透過茶館的木窗櫺灑入,使木桌暈上一層昏黃色調,一隻碟據於正中位置,不用旁襯,它就是主角,美如藝術品。
安藤雅信是華人世界裡最受歡迎的日本生活道具作家。記者沈昱嘉/攝影
雅仕般的安藤雅信落座,在他手下,這隻碟可以盛果、可以托盤,美存在於日用之間。身爲華人圈最知名的日本陶作家,他說:「我們想把美術、工藝慢慢地從很精緻化、甚至是隻爲表現技術的程度,帶回到生活與工藝的本質。」
安藤雅信來臺參與「日本生活器物展」。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推崇「日用之美」。記者沈昱嘉/攝影
出身陶瓷世家
安藤雅信1957年生於以產陶聞名的日本岐阜縣,家中世代都是陶器批發商,從小浸淫在陶瓷之美中。
但他最初除了陶瓷外,對西洋的美學跟音樂也很感興趣,這是因爲日本明治維新後,打開國門迎入各國文化,西洋文化對日本產生極大的衝擊。安藤說:「在日本只要說到美術,說的都是西洋美術,雖然我出生在陶器世家,可是年幼時最先產生興趣的是美術。」大學時修習的也是雕塑。
然而,安藤逐漸感受到:「就算日本人再怎麼憧憬西洋的文化或美學,那都不是日本的東西,再怎麼模仿,都沒辦法成爲西洋。」25歲以後,安藤雅信開始自我叩問,什麼樣的美、什麼樣的文化,纔是日本人獨有的?
答案或許是茶道。「茶道對我有很深的影響。」安藤雅信說,茶道是日本的綜合美學,不只講究怎麼針對一個主題去設茶席,要帶給客人何種體驗、怎麼泡出好喝的茶,還有建築、庭園、擺設、選品、料理等等的學問,「經過這樣整體的企畫,感官被打開了。茶道是全面性的藝術。」
又因爲茶道之中蘊含着佛學和禪宗思想,安藤雅信在30歲左右對佛教也產生了興趣,特地到印度去研究藏傳佛教。
安藤雅信深諳茶道,並研究佛學。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的作品受茶道與禪宗的影響,在實用中自有美學。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來臺參與「日本生活器物展」。記者沈昱嘉/攝影
日用之美
或許因爲安藤雅信的陶作品多了一股華人能認同的禪味,在近年華人圈風行的日本作家作品中,他堪稱是其中知名度最高的職人。對此,他輕輕笑說:「雖然我不知道所謂最知名是怎樣,但這是有契機的。」
2004年,臺灣知名茶道師李曙韻造訪安藤雅信主持的百草藝廊,買了其代表作品片口(茶海)。李曙韻2012年進入中國後,將功夫茶文化帶進當時仍多以保溫杯直接沖茶喝的中國,安藤雅信的作品也隨之擴散開來。
安藤雅信分析自己「走紅」的另一個原因,是他除了是陶作家,也經營藝廊,本身又寫了很多文章,作品和生活是以各種不同形式大量地呈現在世人眼前。
「還有一個原因,我認爲是我做的東西剛好契合了大家的需求。」安藤雅信記得當初曾請教李曙韻,明明臺灣也有很多職人作家,爲什麼要特地去日本買日本作家的作品呢?當時他得到的回答是,日本作家的器皿價格實惠、以及日本作家會傾聽茶人的需求。
從日常實用中體驗藝術,安藤雅信推崇「日用之美」,他也從中看出西洋與日本在美學上的差異性。他指出:「在西洋,藝術家是最高階的存在,藝術家在給予、傳達跟陳述。而在日本文化,更像是藝術家接收到外界的資訊之後再來呈現美。」
就以茶道爲例,現在是夏天,就以夏天的方式來呈現茶席,並不是硬要在冬天擺出夏天的茶席,只爲展現藝術家的本事。
安藤雅信分析,西洋美術的自我主張很強,會是一種「你看我很厲害吧」的態度,而日本工藝家卻認爲,所謂的藝術應該回歸生活,因此對於那樣的西洋美術、或是受此種意識影響的日本美學文化,開始有了一些反抗心。
日本職人們開始透過器物把日本美學慢慢帶回生活,剛好這樣的時期跟中國開始學習茶文化產生了共鳴,「所以與其說是我很有名,不如說是我的作品有很多人有共鳴,想要使用。」
安藤雅信說,日本對於器物有很強的界線,同樣做一個盤子,可以被當成藝術品,但若盤子上面穿了很多洞拿去放肥皂,就會變成生活道具,價錢立刻下跌,而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賣到好價格,所以很少人在做生活道具。
可是他不認同,安藤雅信認爲:「有些東西,像片口或肥皂皿,有的話不是很好嗎?明明是那麼美麗的東西。沒有人願意做,那我就來做。」
又聽聞一位金工作家說,同樣做燒水壼,金屬水壼的壼嘴若在倒水時漏水,哪怕只一滴,就會因斷水不漂亮被客人抱怨,但是沒有人這樣要求陶水壼。
安藤雅信也不服氣,就開始研究構造、曲線,終於努力做出不會漏水的、能完美斷水的片口,成爲最美茶道具。
安藤雅信作品。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推崇「日用之美」。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創作的片口(茶海),不只外觀優美,斷水也充滿美學。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的「日用之美」 美學,讓作品在實用中也有日常可見的美感,是一種大巧若拙的哲學。記者沈昱嘉/攝影
文人趣味
在安藤雅信看來,小小的茶壼裡有着大大的哲學天地,素樸的生活道具背後有一套文人趣味的傳承,
他從孔子和老子兩大思想家說起,最初是人人要考功名的科舉時代,到朝廷要安撫失意考生不造反而鼓勵隱居避世,進入到老子無爲的哲學,以閒雲野鶴的生活爲高雅,「這些中國古代文人的各種氣質、愛好,形成一股風氣,那就是文人趣味。」
日本在400年前接收到中國來的禪宗思想,也經歷跟中國差不多的發展,同樣有落難的政治家跟文人,也過上了避世的文人生活。
安藤雅信分析,文人主義的特點有三,第一是孤高,第二是這些人都擁有多元興趣,琴、棋、書、畫樣樣通,第三就是這些人大多反權威。他說:「這些人以文化圈爲主,有高度教養跟涵養,雖然表面上不很活躍,但一直暗暗地維繫着,400年來從未斷絕。」
在安藤雅信看來,小小的茶壼裡有着大大的哲學天地。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一直在研究日本與西洋、中國美學的關係。記者沈昱嘉/攝影
民藝運動興起
安藤雅信再舉茶道爲例,最初是崇尚禪意、侘寂,但當茶道愈來愈盛行,也開始出現權威跟勢利,因此出現了另一派煎茶派,「既然茶道已經不符合當初的中心思想,煎茶這一派希望找回本質,他們的生活,更接近文人主義、文人趣味。」
這樣的思想脈絡,大概每隔10幾年就會出現一位具影響力的人物,就像發起民藝運動的柳宗悅,以及影響戰後工藝界的阪田和實(Kazumi Sakata)。
安藤雅信說,柳宗悅看到日本政府在明治維新後引進國外的工藝技巧跟美術,但工業化使得很多職人失去工作,剛好當時巴黎舉辦萬國博覽會,柳宗悅等人就號召工藝家做了一件大壁畫參展,其中展示非常多細膩的工藝,果然一舉震驚世界,也讓工藝有機會傳承下來。
但是,安藤雅信認爲,這些仍然有着強烈的自我主張,還是「我真的很厲害,趕快來看看我技巧多強」的態度,與生活還是有距離,所以約在30幾年前,又有一批作家出現,其中包括安藤雅信與三谷龍二。
這一批人相信,工藝的本質在於大巧若拙、餘白與多元化趣味。安藤雅信說明,很多精巧的道具沒有留餘地去讓人使用,甚至讓人覺得難接近,但若作品不限定用途,一個碟子十個人用,也許就有十種用法,這就是「餘白」。
且這一代的作家都有廣泛的興趣,不是一開始就是要當木工、要當陶藝職人而進入業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例如安藤喜歡爵士樂、也做現代美術、也做雕刻;木藝作家三谷龍二曾是演員,有些作家學過油畫或平面設計。
「因此,他們進入工藝界後,纔有辦法跳脫工藝思想,自然而然地體現『大巧若拙』的境界。」安藤雅信說:「這個狀態就能迴歸到作品跟人的本質,會思考物品跟人之間的連結與真正的價值,推翻以前以工藝至上或是儒家思想,而是迴歸本質概念、精神層次。」
安藤雅信一直在研究日本與西洋、中國美學的關係。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推崇「日用之美」。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想要重新審視當代關於美的事情。記者沈昱嘉/攝影
繼續探究美的哲學
今年春天,安藤雅信與三谷龍二等六位作家應臺北小慢茶館之邀來臺聯展,展出當天,粉絲一早就在門外排隊,彷彿三年疫情期間蓄積的能量要一次涌出。
「疫情期間,工藝家反而沒有閒下來。」安藤雅信說,正因爲疫情讓人們長時間居家,於是開始關照生活,餐桌要多哪些器具、喝茶要哪些器具,對於生活工藝品的需求增加;其次是社羣平臺的影響,就算廚藝不佳,也想買漂亮的工藝品來,努力做料理,再拍照上傳。
矢野義憲(左起)、山本亮平、畑野渡、辻和美、三谷龍二、安藤雅信出席日本生活器物展。記者沈昱嘉/攝影
安藤雅信也在疫情期間發展了新的意趣。他擁有的百草藝廊,除了創作外,也提供其他作家展覽、年輕人工作學習,太太安藤明子是服裝設計師,就在藝廊旁邊的工作室創作,住家和藝廊都身處深山,旁邊一片土地,正是安藤新的創作。
先是整理土地時挖到一塊大石頭,安藤雅信就開始研究日式的造園。他認爲,造園在日本有獨特的文化,根源同樣也是來自中華文化圈,也是文人趣味,「我想透過造園,慢慢更深入理解文人趣味,整理出自己的想法。」
剛巧,百草藝廊2023年將慶祝25週年,接下來會有一些企畫,包括阪田和實展,因爲安藤雅信認爲其影響力直比千利休和柳宗悅。
「我想要認真重新審視當代關於美的事情。」安藤雅信說:「日本文化受到中華文化影響極深,也受到西洋思想影響,但也發展出獨自的美感與獨到之處,我希望重新審視現代日本的美學。」他想統整一些作家,綜觀整個日本現代工藝界或美術界的狀況之後,找到核心思想,整理出完整的理論。
因爲一隻陶碟、茶杯,在日常之用外,也許上承數百年前中華文人意趣,經幾番文化轉譯,在安藤雅信這一代日本職人的手中,以古韻且帶着新意的姿態,展示着東方之美。
安藤雅信創立的百草藝廊,是其理念的展示臺。圖/安藤雅信提供
安藤雅信的百草藝廊即將慶祝25週年,將有多場探究日本美學理論的展。圖/安藤雅信提供
安藤雅信創立的百草藝廊,是其理念的展示臺。圖/安藤雅信提供
● 攝影|沈昱嘉、翻譯|臺北小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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