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海陵島(行天下)
海陵島風光。 新華社記者 鄧 華攝
那天,我邊翻書邊陪父親看電視劇,兩集播完,父親換臺,正播紀錄片。當沉船、宋朝、專家等諸如此類的詞撿拾入耳時,我擡起頭,觸見波濤洶涌的大海,立即道,南海一號!這是宋朝的沉船!
廣東海陵島就這樣從記憶中閃出,波光閃閃,帶着腥咸和潮溼,帶着海陵島獨有的味道。人的一生會見識、經歷許多或新奇或平常的事物,河流、大海、沙漠、戈壁、高山、草原,一棵樹、一根草、一塊石頭、一片樹葉,一個眼神、一個微笑……當然還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些註定要遺忘的,有些則會刻在腦海深處。海陵島就是留在記憶深處的地方。
一
在海陵島,我曾有一次奇異的飛翔。
那是到海陵島的第二日下午,我從所住的北洛秘境步行到海邊。沒去沙灘,我選擇的是靠近山石的海岸。我想聽浪濤拍打撞擊山崖的聲音。斜陽正烈,我在乳白色的石頭上坐下來,極目遠眺。深邃的海面光滑如鏡,正所謂靜水流深,其實海水一直在奔跑,向着無盡的遠方。後浪就是它的腳步,密集又急促,帶着鼓動和誘惑。我努力昂起頭,想看得更遠一些。我沒想凝望天空。在草原長大,到任何一個地方,天空對我都沒有吸引力。瓦藍、湛藍、蔚藍、深藍、灰藍……白雲浮游或黑雲壓頂,我見過太多,沒有哪裡的天空比得過草原的蒼穹。所以,我的目光最終留駐在遙遠的地平線。但彷彿天空嵌着磁石,目光被吸附,漸漸仰成直角。沒有雜質的藍,沒有變幻的藍,如果有一朵白雲點綴也好,但就是這麼纖塵不染,這麼一覽無餘,這麼空,又這麼闊。想遊離又不能,目光凝注,腦裡卻撞擊着雜亂的念頭,會不會有什麼奇蹟呢?就如少年時仰臥在草地,朵朵白雲時常會浮現出駿馬或神獸,浮現出小說中描繪的情節。正這麼想着,我覺得自己從白色的山石飛起來了,不知是自己生了雙翅,抑或是磁石巨大的引力。我只知自己在向上,在靠近藍得透明的天空。近兩年時間,我癡迷多重宇宙說,相信在另一重宇宙裡有另一個我,相信在另一重宇宙裡有親人或故鄉。我正往那一重飛去,那透明的藍就是多重宇宙的圍牆。
驚叫將我拽回,我仍坐在白色的山石上,如瀑的陽光環繞着我。海浪飛濺,撲溼了某位女士。沒有那聲尖叫,也許我就看到了。至少,我能觸摸到那藍色的幕牆。當我沿着臺階向下時,還是忍不住回望。我知道,那奇妙的旅程會在記憶裡紮下根,不會隨着歲月無聲流逝。
二
難忘海陵島,當然不僅因爲奇妙的夢幻。這座古老的島嶼頗多神秘、神奇,比如南海一號。之前我沒見過沉船,更未見過800年前沉沒的船,所以去看沉船的路上既興奮又好奇。南海一號沉沒地點距海陵島不遠,打撈上來的船體就在海陵島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的“水晶宮”裡。1987年,古沉船被偶然發現,依據考古慣例命名爲“南海一號”。這條船十五道隔艙,是南宋時期海外貿易商船。近年癡迷歷史,知南宋海上貿易極發達,沒想竟能親見當年的商船。每道隔艙都裝得滿滿的,陶瓷、銅鐵、金銀、漆木、錢幣、硃砂,出水文物超18萬件。沉睡近千年,大部分陶瓷仍然完好。瓷器均用草繩纏裹,大小相合,粗細搭配,糊着泥沙的繩結自是不能再解開,但仍能看出結的模樣。我想負責打包、裝載的該是製陶師傅,他們愛瓷懂瓷,所以才這麼用心。也正是這樣的用心,才讓沉睡日久的瓷器容顏依舊。船是怎麼沉沒的,這麼重的船又是如何打撈的?前一個問題儘可想象,風浪、觸礁或是遭遇了其他不測。後一個問題不容亂想,但我也猜了許久。待參觀正在清理的船艙,才知是用集裝箱的方式整體打撈上來的,讓古沉船得以保存沉沒時的模樣。
三
正是炎熱的夏季,海陵島卻沒有悶溼的感覺,涼爽、舒適。空氣自然帶着鹹味,卻又是純淨的,總感覺自己會吸醉。特別是紅樹林溼地公園,因爲貪戀,甚至想長住下來。在海陵島住了三個晚上,知海陵島不僅自然風光獨特,還有久遠的歷史,可追溯到800年前,每個漁村都藏着秘密和傳說。
南宋三傑之一的張世傑,其陵墓在海陵島的平章山下,東南方爲大海,北方靠內海,坐西南向東北。南宋景炎三年,新會崖門之戰後,張世傑繼續率兵抗元,最後退守陽江。面對三次招降,張世傑拒不投降,在海陵島殉國。
另一個與海陵島有關的人物是陳宜中。陳宜中是南宋右丞相,與陸秀夫、張世傑、文天祥一同抗元保宋。據說,南宋朝廷最後一個可隱藏的據點――海陵島就是他選定的。京都失守,陳宜中撤到海陵島,化名若水,隱居在石井村。石井村村頭的廟宇供奉着石狗像。傳說狗救過陳宜中的命,所以石井村敬狗爲神。村中人人習武,這習俗即是始祖陳宜中家訓,代代相傳至今。
如果傳說是海陵島的暗門或偏門,那麼多彩的景點就是海陵島的正門、中門,中門敞亮,可以獲知海陵島的經濟、文化、風俗、生機,煙火何以生髮,何以蒸騰;偏門幽暗,可以追溯其性格來源、歲月流走和世事滄桑。每個人看到的是同一個海陵島,但每個人看到的也是不同的海陵島,多棱如鏡,或許是其魅力所在。
某個夜晚,友人約我宵夜,我隨着去了。到一個地方,在酒店吃得再好,也僅能滿足腸胃的需要,而宵夜,尤其小巷裡的小吃店,常常帶來驚喜的享受。坐在出租車後排,透過車窗,望着兩邊的路燈和極少的行人。這個時刻,若在家裡,我早已酣然入夢,而在海陵島,夜晚纔剛剛開始。偶爾溢出,在某一個空間,在某一個時間,誰說不是人生的奇遇呢。就如坐在海邊白石上,雖然那是短暫的遐想,亦回味無窮。簡單的幾樣菜,和賓館完全不同,更本土更原生態,而且名字特別,味道極佳,不得不讚嘆海陵島在飲食上的創造和想象。這是海陵島的又一個側面,人間煙火,活色生香。
每個地方因文化性情不同,都有自己的標籤,比如探險之境,奇遇之鄉,或可放鬆,或可沉醉。海陵島於我,是夢幻之鄉,令我癡迷。
(胡學文,河北作協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有生》、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小說選刊》全國優秀小說獎,《十月》文學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孫犁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