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公祖師"肉身坐佛被盜20多年 村民堅持去荷蘭追索

福建中部的陽春村,村民每年都要聚集在宗祠舉行儀式,向他們供奉的佛像——章公祖師祈福。其實,村民祭拜的,只是佛像的複製品。真品早已不見。陽春村隸屬三明市大田縣吳山鎮。自北宋起,這個村和東埔村共同擁有的林氏宗祠普照堂內,章公祖師的肉身佛像曾端坐千年。1995年12月,一樁盜竊案發生後,佛像下落不明。此後20年,杳無音信。

2015年3月,匈牙利自然科學博物館舉辦木乃伊展,陽春村村民在新聞報道里發現,遺失多年的章公祖師,在地球的另一端,重新現身。佛像現在的擁有者是荷蘭奧斯卡·範奧維利姆。

一場從中國山村跨越至荷蘭法庭的追索行動開始了。

代理律師文物單位、海外華僑、媒體記者……力量從各方彙集,中國農民與荷蘭藏家對簿公堂。中荷兩國進行平行訴訟之外,民間溝通渠道也在不斷開掘。村民代表在各個層面嘗試,試圖向荷蘭藏家解釋章公對村莊宗族意義與情感價值,以期這尊供奉了千年的肉身佛像早日返鄉。

在陽春村,大部分村民都是林氏後代,林先生們各盡所能,矢志不渝。懷着勇氣、信念、熱情、情義,穿過山路、隧道,層層疊疊的樹木和竹林,一直抵達阿姆斯特丹的法庭。

佛像流落海外的日子裡,古老的鄉村一點點走向現代。普照堂修葺一新,靜候章公歸來。

陽春村普照堂  李楚悅

章公現身

2015年3月的一個尋常午後,陽春村村民林永團漫不經心地瀏覽手機信息,“匈牙利博物館展出一尊來自中國的肉身佛像”的新聞在屏幕上跳出來。林永團點開圖片,精神一振,他意識到可能是章公現身了。在陽春村,林永團家緊鄰普照堂,少年時代,林永團曾無數次見過章公佛像含笑的臉。他仍不能完全確定,記憶裡章公佛像雖爲金身,但由於香火薰染,面部一直是黑色。而新聞圖片裡的佛像,金色的面龐上笑容溫和。

林永團拿着手機直奔林樂居家。20世紀80年代,相機還是奢侈品,林樂居是當時村裡擁有相機的少數人。1989年,他曾給章公祖師佛像拍過照片,膠捲時代的底片依舊保留着,成爲後來追索佛像的關鍵線索與證據之一。

林樂居1989年爲章公祖師佛像拍攝的照片 (受訪者供圖

同一天,村民林文青正和朋友聚餐,飯店的電視正在播中國肉身佛像在匈牙利展出的新聞。報道根據展覽介紹的拼音,稱展出的是“柳泉祖師”(Master Liuquan),觥籌交錯間,林文青盯着電視裡那尊通體金光的佛像看了一陣,沒想太多。後來被證實,“柳泉”是“六全”拼音的誤讀,六全祖師指的正是章公祖師。

一整天,林文青總是反覆想起那尊微笑的佛像,那個笑容太熟悉了。幾年前林文青離開陽春村去廣西經商前,特地從普照堂請了香火,帶去異鄉。已是深夜,他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撥給堂叔林樂居。在這通聊至凌晨的電話裡,關於章公祖師的諸多細節又清晰起來。

章公俗名章七三,法號普照,“六全”指的是身首四肢俱全的意思。村民世代相傳,章公隨母親改嫁來到陽春村,小時候是放牛娃。長大後,他樂善好施,醫術精湛,爲村民解除病患。傳說由於他的全力相助,瘟疫暴發時,林氏家族才得以避免滅族之災。宋哲宗趙煦元祐年間,37歲的章公坐化後被村民奉爲祖師,在他的肉身外重塑金身,並修建普照堂供奉至今。

和林樂居聊完,第二天一早,林文青就坐上了回福建的飛機,他甚至沒來得及告訴家人,此行是爲了回村商討追索章公佛像一事。此後6年間,林文青逐漸放棄了廣西的生意,回到故里成爲追索章公佛像的村民代表之一。

佛像在1995年12月14日被盜,根據當年記錄,普照堂後牆有一個小洞,人不可能出入,而且大門鎖着。案發當晚,有村民看到一輛灰色小麪包車、紅毛毯以及兩個中年男人,以爲是拉病人看病。

當時文物盜竊猖獗,犯罪團伙在福建一帶四處作案,章公祖師佛像是當時衆多失竊佛像之一。此後20年間,案件毫無進展。村民們奔走相托,四處打探,也始終未能發現章公蹤跡。誰也不曾想到,1995年被盜後,章公很快漂洋過海,遠赴荷蘭。

陽春村普照堂內  李楚悅 攝

章公總在溫和地笑。“就像蒙娜麗莎,無論從什麼角度看,總在對你笑。”林文青打了個比方。村民們常常懷念章公的笑容,這位被供奉的異姓先祖,相較於宗教神明,要樸實、親近許多。作爲村莊宗族大家長的章公,寄託情感的陪伴比有所求的庇佑更重要一些。

文革期間,爲了保護章公祖師的佛像不被破壞,大家決定輪流帶着佛像躲藏。夜色之中,村民或抱或背,100多斤的章公佛像流轉於不同的肩背,藏於深山,匿於密林,也委身過閣樓臥室,最終得以倖存。

佛像被盜後,村民請師傅雕刻了章公副身,供奉在普照堂內。師傅手藝很好,副身佛像惟妙惟肖,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並不是章公。

章公祖師佛像被盜後,村民們請師傅另刻一尊章公副身安放於普照堂內。李楚悅 攝

海外追蹤

章公此時遠在荷蘭一位名叫奧斯卡·範奧維利姆(Oscar Van Overeem)的建築設計師手上。20世紀末,範奧維利姆以4萬荷蘭盾的價格購得章公祖師佛像。

1997年,範奧維利姆請一位文物專家查看佛像內部的狀況。這位專家放倒了佛像,移開了雙層木質底座。圓形的坐墊連同一堆乾癟的甲蟲碎屑從佛像底層掉落出來。坐墊的側面有兩行漢字。再往佛像內部觀察,露出了人的坐骨。直至此刻,藏家才意識到,這尊佛像裡面藏着一具完整的人體遺骸。

發現章公在海外現身後,村民輾轉聯繫到一位在布達佩斯打工的老鄉,託他去博物館看看。因爲博物館內禁止拍照,語言不通的老鄉最終被保安請了出去。

但更多的力量開始主動匯聚。2015年3月,旅居匈牙利多年的海外華僑李震關注到章公祖師佛像的新聞,聯繫上陽春村村民後,他多次赴博物館,進行比對確認。玻璃展櫃之中,章公淺笑依然。金身雖有斑駁,但古韻之精美,仍令人驚歎。

李震在匈牙利自然科學博物館拍攝的章公祖師佛像 (受訪者供圖)

儘管衣帽褪盡,面部被清潔過,章公的印記仍有跡可循。2015年,時任陽春村村支書林開望發現,荷蘭傳來的照片裡,佛像背後尚留有“嘉番”的字樣,這是林開望外公林嘉番等人重修佛像時留下的記錄。1944年,時任陽春村甲長林嘉番主持下,曾對章公佛像進行重修,重修者的姓名被寫於佛像背後。

很快,資料與證據傳送至國內。各級文物部門組織專家來到陽春村進行取證。福建省文物局確認,匈牙利自然科學博物館展出的“肉身坐佛”正是陽春村1995年被盜的章公祖師像。

按照原計劃,章公佛像在匈牙利的展覽2015年5月17日結束,下一站是盧森堡。但在媒體報道這尊佛像有可能是被盜的章公祖師像後,藏家在3月20日突然提前撤走了佛像。在後來的報道里,他聲稱佛像已經轉手他人。

在國內20年追訴期的最後期限前夕,現代社會的法律力量正式介入這樁關乎古代傳統文化的案件。2015年11月,陽春村和東埔村村民委員會代表全體村民授權中荷律師團隊,追索章公祖師肉身坐佛。訴訟在中國和荷蘭兩國平行展開。

劉洋是最早開始介入案件的律師,他曾擔任圓明園獸首追索的首席律師,也參與了洛陽龍門石窟佛首追索案。在他的牽頭之下,多位律師在海內外共同參與此案。2015年12月14日,三明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受理章公祖師追索案。2016年6月8日,荷蘭阿姆斯特丹地區法院立案。

遠赴荷蘭

2018年10月31日,荷蘭阿姆斯特丹法院即將舉行第二次聽證會。這個消息抵達陽春村時,距離聽證會開始只剩72小時,但6位村民代表當即決定遠赴荷蘭,即便他們連簽證都還未辦理。

“爲了章公嘛。”談起這些年的付出,林先生們都覺得理所當然。作爲村莊保護神的章公,在情感上更接近於親人。

陽春村風景秀麗,山間有永不幹涸的清泉。村民的樸素情義,始終在訴訟追索之外流淌。關於章公的一切事務,都是以村莊爲單位進行的。6位林先生的機票、食宿經費,也是全體村民事後按人頭集資,50元、100元捐款而來。

10月31日抵達阿姆斯特丹法庭時,林先生們已經幾乎3天沒吃飯了。他們29日下午從陽春村出發,輾轉至30日凌晨抵達廣州,無暇休息吃飯,直奔荷蘭駐廣州總領館。在外交部門、新華社駐外記者的幫助之下,30日,他們在總領館拿到簽證後,直接趕赴機場

車堵在距離機場兩公里的廣州街頭,林先生們在機場的最後廣播裡,匆匆踏上跨國航班。飛機抵達後,他們被荷蘭海關攔截,差點被遣返。最後關頭,林先生們聯繫上了提前到達的律師,經過一番解釋,得以進入荷蘭王國。先前負責盤問的海關警察聽聞這是一羣來自中國的農民,不遠萬里來歐洲追索文物時,對他們豎起了大拇指。

“多虧了章公保佑。”他們習慣把好運氣全部算到了章公頭上。

去程的飛機從廣州出發,途經墨西哥轉機,最終抵達阿姆斯特丹。一週之後的返程航班,是在波蘭轉機抵達北京。爲了章公,從未踏出過國門的林先生們,繞行地球一整圈。

阿姆斯特丹法院開庭前,陽春村的林先生們心情複雜,坐立難安。(受訪者供圖)

聽證會在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半舉行,正式開始前,大家推選出林文青做代表,他準備了很長的發言稿,打算當庭向世界另一端的人們闡明章公祖師對於中國福建村民的意義。律師告訴他,只要不被打斷,就可以一直說。但最終,旁聽席上的林先生沒有獲得發言的機會。

他們倒是在法庭上見到了範奧維利姆,過去20多年裡,章公受他照顧。村民們對範奧維利姆的態度頗爲複雜,如果他歸還佛像,村民們甚至願意像走親戚一樣與他保持聯繫。“畢竟也照顧得不錯,沒有損壞”,林先生們期待與範奧維利姆對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在阿姆斯特丹逗留一週,6位林先生在訴訟之外,剩下的心力都花在安頓食宿上。爲了省錢,他們輾轉於賓館地下室和青年旅社,用熱水器裡的溫水泡泡麪,忍受服務生的白眼……幾年後,當初的艱辛在勇氣和決心面前化爲笑談。

2018年12月12日,荷蘭阿姆斯特丹法院作出最終判決,認爲根據荷蘭法律,只有自然人和法人具有民事案件的訴訟主體資格,而陽春村委會等不具有訴訟主體資格,因此駁回陽春村委會等的起訴。

法庭之外,村民們還在積極探索民間協商的可能。在各種海外中間人的幫助之下,對話展開,也確實改變了一點範奧維利姆的態度。

“無非就是這個嘛。”林開望說着伸出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靠在一起,迅速滑動了幾下。去荷蘭時,林開望還擔任陽春村村支書,6年過去,任期已滿。他現在是大田縣陽春普照堂文物保護協會會長,這是村民註冊的民間組織,也是他們追索章公祖師佛像決心的一部分。

範奧維利姆通過中間人,開了一個村民們無法承受的金額。國家文物部門也不可能以購買的方式,追索流失海外的文物。章公的返鄉日,不得不再次延宕。

普照堂一側,章公祖師博物館正在修建。  李楚悅 攝

何日歸鄉

國內的訴訟仍在推進。2020年12月,福建三明中院對該起物權保護糾紛案公開宣判,判令被告返還佛像。37頁、兩萬多字的判決書逐一認定了本案中的焦點問題。

“反正案子我肯定不會放棄,我也跟村民說了,只要他們堅持到底,我就一直跟下去。”2020年5月,在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章公佛像案代理律師團成員之一徐華潔說。距章公在海外現身已有6年,最早介入此案的律師劉洋已因病去世,徐華潔接任主理人。

回憶起在陽春村取證時的情景,她仍然記得,好幾位村民談及章公佛像被盜忍不住落淚的情景。她記得負責看守普照堂的徐文詩,向自己哭訴章公祖師像失竊的痛心與佛像早日迴歸普照堂的夙願。而今,年邁的徐文詩已去世。

追索章公祖師像是全村人的頭等大事,但這並不妨礙陽春村從傳統跨入現代。在進村的唯一一條路上,安裝了自動測速儀。與城市裡的小區並無二致,所有往來車輛進村都能在電子屏上顯示車輛型號、車牌號碼、出入時間。視頻監控覆蓋村裡每一條道路,延伸至田間地頭和統一規劃的雞鴨圈。

“這套監控系統併入公安部網絡,你在上海公安局的網絡裡,可以調取我們村裡的監控視頻。”現任陽春村村支書林樂堅說。村民感慨,如果20年前有這套系統,章公祖師佛像絕不會被盜。

林樂堅退休前是福建省公安廳網安總隊總隊長,退休返鄉後,由他牽頭,村部裡建立了“智慧陽春”總指揮部,實現了文物保護、森林防火、遠程診療、政務警務一體化辦公等功能。

陽春村的視頻監控系統覆蓋田間地頭 李楚悅 攝

如果沒有疫情,按照計劃,林樂堅會帶領幾位林先生再赴荷蘭。他們仍然堅持,要與範奧維利姆當面溝通。“人的感情是靠溝通的嘛,一定要多談幾次。”林樂堅和村民們依然充滿信心,也相當務實。在他們看來,追索章公目前的困難,聚焦在資金上。如果有錢,事情會容易許多。

某種意義上,確實是爲了章公,村莊正在積極致富。陽春村平均海拔約750米,擁有2000畝茶園,種茶是目前主要收入來源。全村有超過七成的村民,約1500人從事茶葉種植。

初夏,閩中的村莊裡雨水豐沛,普照堂正對的山坡上,植被繁茂,生機蓬勃。

這兩年,在全村人的共同努力之下,這個古樸的小山村正在奮力發展。因爲地處水源地,陽春村無法引入大型養殖業和工業,村莊乾脆另闢蹊徑,打算在鄉村發展信息產業。村子依山傍水,因此還做了大型康養中心的規劃。

“或許章公還想在歐洲再轉一轉,我們不如把村子建設好了,也好迎接他回來。”陽春村的林先生們雖堅持追索,倒也心態樂觀。

2021年1月,福建章公祖師肉身坐佛像追索案被評爲2020年度人民法院十大案件之一。在徐華潔看來,國內法院的判決,意味着終於有了一份對章公祖師像所有權的官方認定。但執行仍是現實問題。目前,案件進入二審階段,章公的歸期依然未知。

雨漸漸停止,暮色涌上來。村口路邊,苦菜湯和炒山菌的馨香裡,林文青舉起煙又放下,說:“我們這代人不去追,下一代人就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