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深潛院士”汪品先:我找到了跟年輕人對話的方式
“科普已經成爲世界科學的一個新動向。”
記者|劉朝暉
“好極了!我們今天是在科學大會裡來談科普!”
7月5日下午兩點,汪品先院士作爲主持人宣佈“科研與科普:地球系統科學的啓示”圓桌會的舉行。圓桌會聚集科研與科普工作者一道開展自由討論,在橫跨“天、地、生”的系統性科學視野下,探討科研人員從事科普工作的意義和方式以及科研與科普之間的鏈接,分享他們在科研與科普融合中的寶貴經驗和見解,交流在當前多學科交叉和創新性教育的新趨勢下,科普的創新方向。
圓桌會是“第七屆地球系統科學大會”中的一個環節,這個會議是我國地球科學界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綜合性學術研討會之一。
“科普已經成爲世界科學的一個新動向。”汪品先在總結髮言中講道,地球系統科學是大幅度跨學科的,科學家本身需要跨學科交流,具有天然的科普需求;同時地球系統科學具有高度趣味性,更容易適應社會對科學的需求。
說起中國的海洋科學事業,汪品先院士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名字。
上圖:2018年5月12日, 汪品先院士(左)在“探索一號”科考船上。
已入耄耋之年的汪品先,仍然懷着一顆赤子之心,以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老當益壯、奮鬥不息,奔忙活躍在我國深海研究的第一線,持續推動着我國海洋事業的發展進步。同時,汪品先院士在向大衆進行海洋知識科普方面也名聲大噪。
在這次圓桌會期間,《新民週刊》記者和汪品先院士就深海研究和海洋科普,進行了一次暢聊。
做“科普網紅”感覺挺好
7月8日,廣西三江中學高一學生楊舒哈見到汪品先院士的那一刻,激動得簡直要跳起來。她和同學與汪院士和夫人孫湘君教授合影,當天的朋友圈裡小楊同學驕傲地曬着:“我們所追的星,讓民族璀璨的星。”
到上海蔘加“同濟大學2023年中學生科技夏令營”的最後一天,楊舒哈和同學們終於圓了追星之夢。
這些年,過去只有專業領域人士熟悉的汪品先院士,成了衆多年輕人心目中的“網紅院士”,無論是他騎着自行車下班的視頻,還是網絡上的海洋科普課程,都收穫了海量的點擊。
上圖:楊舒哈(左一)與汪院士及夫人合影。
2021年B站百大UP主名單,汪品先的名字赫然在列。當時,汪品先的視頻賬號只用三個月就收穫了百萬粉絲,現在粉絲已經有170餘萬。兩年來他更新了80多期視頻,最高一期播放量突破400萬。
“其實我做科普不是有意而爲之。因爲我不斷呼籲海洋研究的重要,也在兩會上提過,有一次央視來採訪我,給我拍了一些視頻,後來他們跟我說,這些材料很適合做短視頻放在抖音上,然後他們還給我設計了一個頭像,很像肯德基那個老頭兒,我說你起碼把顏色給換換。就這樣給我開了抖音賬號,很快就有很多粉絲。後來,B站和其他一些平臺也開始搞了。B站要給我籤合同,我沒答應,因爲我不是爲了錢而做科普的。” 汪品先向記者如此解釋他的科普視頻“起源”。
汪品先院士沒想到,他的科普視頻在網上反響會那麼強烈。
“就是那個叫什麼‘彈幕’的,像下雷雨一樣,嘩啦嘩啦地都出來。我如果上課呢,最大的教室也就幾百人。我寫的文章,一般有幾千個人看就不錯了。但是在互聯網平臺上,動不動都是幾萬幾十萬人啊。”
汪品先院士對大家的熱情感到很高興,感覺一下子多了很多年輕的朋友。“我找到了跟年輕人對話的方式,要講故事。現在我的網上短視頻上的內容主要來自於兩部分,一部分是我課程的影像,一部分是在我們海洋學院展廳裡拍的。”
“有很多大科學家,他的科普書比他的專業書的名氣還大,影響的面更廣。你要做一個好的科學家,是應該能夠用普通的語言表達的。”汪品先認爲,只有吃透了自己的科學研究本身,纔可以運用自如,用“元科普”的方式向普通大衆進行傳播和表達。“我覺得我們這些人做科普,還是很有價值的。在今天的中國,科普正在變成新的消費需求,新興的科普產業提出了更高的質量要求,科學家們更不能板起臉來,要和大家一起推進科普事業。”
對於科學家的“網紅效應”,汪品先認爲總體來說不是壞事。“科學家本來是很寂寞的,如果他得到很多人響應,他做的事情很多人知道,這是好事。我覺得假如這種‘網紅效應’來自於自己踏踏實實工作的結果,就一點都不會妨礙做自己的科研。問題的關鍵在於自己的態度,如果‘走紅’就飄起來了,那就不值得了。科學說到底是嚴肅的工作,是埋頭苦幹的工作。”
“現在科學越來越交叉,這個是新現象。我要懂你的學科,你要懂我的學科,互相要懂的話,那就要用普通的語言來表達,這就是科普,所以科普不光是爲了大衆,也爲了科學家自己,一是爲了自己理解得更透,二爲了便於學科交叉。” 汪品先對記者說。
科學本就是文化的一部分
除了網絡平臺的小視頻,汪品先院士還曾出版科普讀物《十萬個爲什麼(海洋)》《深海淺說》《《科壇趣話》等,深受讀者歡迎。《地球系統與演變》定位是本教科書,但是在他筆下的文字讀起來就像科普書。在這次地球科學大會上的“天地有生機”主題科普書展上,《深海淺說》《科壇趣話》這兩本書在現場亮相,吸引了很多年輕人閱讀。
在同濟大學,汪品先曾開過一堂公選課“科學與文化”,受到了師生的廣泛追捧,一部分內容進了《科壇趣話》。科學家的故事,在汪品先的筆下娓娓道來。
上圖:“我覺得我們這些人做科普,還是很有價值的。”汪品先院士正在演講。
在汪品先院士看來,科學本來就是文化的一部分,“科學與文化”並不是一般的“科普”,而是科學回歸其文化的本性。近年,汪品先將興趣更多地轉移到對科學與文化的探索中。在他眼中,文化是科學創新的原動力。先人留下的文化遺產該如何與現代科學連結融合?中國科學應有何種獨具一格的文化?“我自己就想往這個方向寫一點東西。”
“中國的傳統文化跟現代科學沒有很好結合,文科和理科也沒有很好地融合。”汪品先認爲,中國教育系統文理科斷裂,造成科學和文化間的斷層,那是非常糟糕的。“長期以來,我們過分強調了科學帶來的物質的進步,而忽視了科學的文化本性。科學,特別是原創性科學,往往是出於精神動力而不是追求物質目標。”
“東西方文化的關係問題的實質就是大陸文明跟海洋文明兩條路的關係。我們的大陸文明很偉大,但是確實有缺陷,海洋文明有他的毛病,但是他贏了。所以現在我們就是要打造一個新的文明,把東西方的優勢放在一起。”
“我還想寫回憶錄,希望從歷史當中去尋找一些經驗和教訓。剩下來的時間裡,我就準備幹這些事。”汪品先院士說。
深海研究最好的時代
中國的深海研究,起步時間較歐美髮達國家晚了不少,然而近二十多年來的發展速度,令汪品先院士十分欣喜,也十分自豪:“新世紀以來的進展是非常可觀的,我們的進展速度沒有人可以比,現在我們的設備、研究課題、研究成果都進入了國際前列。”
這段突飛猛進的歷程,正是始於汪品先在1999年參與的一次南海鑽探科研。那年,汪品先登上了“決心號”大洋鑽探船,作爲首席科學家主持了在中國南海成功實施的國際大洋鑽探計劃第184航次。這是首次由中國人設計和主持的大洋鑽探航次,實現了中國海域大洋鑽探零的突破。那一年,他已經63歲。
上圖:扎進海洋研究半世紀的汪品先見證和參與了中國深海研究太多的“首次”。
扎進海洋研究半世紀的汪品先見證和參與了中國深海研究太多的“首次”。2011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啓動了我國海洋科學第一個大規模基礎研究計劃——“南海深海過程演變”,簡稱 “南海深部計劃”,汪品先任指導專家組組長。
“南海深部計劃”研究實施的8年間,立項重點項目51項、培育9項,集結了全國32個單位700餘研究人員參加,在南海深水區實施了數以百計的錨系測量和海上試驗,進行了多種深部地球物理試驗,完成了4個大洋鑽探航次和4個深潛航次,以及生物地球化學等多學科大量的觀測與實驗。
“這是中國第一次花那麼大力氣去研究深海。在此之後,國家制定了海洋強國的戰略,而我們的研究已經走在了前面。對於‘南海深部計劃’,我們是超額完成了預定計劃。”汪品先說。
這項宏大的研究計劃的實施,讓南海進入了國際深海研究前列。“南海深部計劃獲得了超越預期的成果,取得學術層面的突破。在世界衆多的深海盆中,南海已經脫穎而出,南海進入了基礎研究程度最高的邊緣海行列,南海有望成爲世界海洋科學研究的天然實驗室。”汪品先院士表示。
這一重大計劃通過對南海深部進行系統觀測,獲得了一系列新發現,在南海成因、其後演變等重大科學問題上取得了新認識,提出了挑戰地球科學傳統認識的新觀點,成爲南海深部研究的里程碑,使我國掌握了南海科學研究的主導權,形成了我國多學科結合的深海科學隊伍,在重大基礎科學問題上向形成“中國學派”前進。
汪品先院士說,他趕上了深海科研的好時代,才能在深海研究上獲得如此令世界矚目的建樹與成就。“世界學術界向深海進軍開展研究,是在二戰之後,以美國爲首的發達國家在海底的能源勘探等方面發展非常快。我們實際上是改革開放以後纔開始做,真正加大投入是在新世紀到來後,這種研究沒有大的投入,是做不了的。”
“中國現在在深海研究上的投入和發展的速度都可稱世界第一。現在很多深海設備我們都有了,除了深潛、深鑽,我們國家還在進行深網建設,就是把傳感器放到海底,用光纖連起來,遠程探知海底的動向。”汪品先院士口中的“深網”,是他爲之努力的又一項大科學工程——中國國家海底科學觀測網,目前這項工程正在加緊施工,總投資超20億元。
在汪品先看來,深海研究不僅是國家戰略的需要,也是帶動地球科學整體研究的關鍵。“上世紀70年代以後有了遙感技術,科學界就把整個地球作爲一個整體來研究,但是遙感看到的主要是海面,沒有深海研究,對地球的研究就‘系統’不起來。我們發起這個地球系統科學大會,就是希望通過深海科學的探討,把整個地球作爲一個整體來研究。”
上圖:2018年5月11日,汪品先院士在“探索一號”科考船上參加科考會議。
80歲仍有夢想
同濟大學海洋樓的辦公室,是汪品先院士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儘管已經87歲高齡,但汪品先總是風雨無阻地騎着他的自行車來到校園,七點半準時出現在辦公室,一直待到晚上近十點。
“爲了獲得深海研究的條件,當時我等了足足40年。”汪品先說。正是得來的不易,數十年來,他一直是以這樣的精神狀態潛心投入在深海研究中,孜孜不倦。要知道,他曾說:“我的生命已經走向倒計時,什麼都能慷慨,唯獨時間不能慷慨。”
1960年,汪品先從莫斯科大學地質系畢業後,被分配到華東師範大學海洋地質系工作,但是當時根本沒有人知道什麼是海洋地質。到了20世紀70年代,汪品先和他的同事們依靠簡陋的設備,建立起了同濟大學海洋地質系,實驗室是廢舊車間,用來研究微體化石的是兩個眼睛對不上焦的顯微鏡。
就在這樣的條件下,汪品先和同事們還是在1980年出版了《中國海洋微體古生物》文集,引起了國際學術界的注意,後來被翻譯成英文出版。20世紀70年代起,他通過微體化石系統地研究含油地層和海侵歷史,完成了我國第一口海上石油探井的微體古生物分析任務。80年代中期起,他首次發現了南海等西太平洋邊緣海在冰期旋迴中環境變化的放大效應。
1978年,中國的石油科技代表團到法國、美國去考察,汪品先是其中一員。那次活動讓他大開眼界,在爲期兩個月的考察中,他們參觀了十幾家石油公司和大學實驗室。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世界上的石油公司已經開始探索深海,汪品先第一次聽說人可以下到海底。
由此,汪品先對深潛到海底進行勘探研究產生了無限的嚮往,而這一等,直到2018年。從首次聽說“深潛”到親自下到海底,從不惑之年到耄耋之年,汪品先爲了這個“深潛”夢想整整等待了40年。
2018年5月,82歲的汪品先搭載“深海勇士”號4500米載人深潛器,9天時間裡完成3次下潛。這是汪品先第一次下到南海深處,也使他成爲世界上最高齡的深潛科學家。在西沙海區1000多米的深海底,汪品先意外發現了一片深水珊瑚林,這是科學家在南海首次發現“深水珊瑚林”。“深海海底,那就是另一個世界。”汪品先說,“海底太美了,深潛的時候如同愛麗絲夢遊仙境。我看到的正是我苦苦尋覓的。”
“爲什麼我會對深海研究那麼來勁,其實要談到我的夢想,我的夢想可以用20年的間隔來分段。我在莫斯科大學唸書期間,是學古生物,當時一位85歲的老教授告訴我,他看見的最漂亮的化石是大英博物館裡的西藏的化石,所以我回來就想要到西藏去,但當時沒這個可能,所以我20歲的夢碎掉了。40歲出訪美國、法國,產生了探索深海的夢想,這夢到了60歲才圓,而80歲前後,我主持‘南海深部計劃’,那是深海夢更上了層樓。”回憶起走過的歲月,汪品先院士不無感慨。
上圖:2018年5月21日,82歲高齡的汪品先院士在南海第三次下潛,這也是“深海勇士”號第76次成功下潛。
“我這代人成長的經歷和現在的孩子不一樣。我出生後9個月淞滬戰役就爆發了,我的童年全是戰亂。我深知中國能走到今天,是幾代人的鮮血換來的,沒有國哪有家呀?我很驕傲我是中國人,特別是這些年,看到祖國發展得如此好,真希望在這百年不遇的發展時機裡,也有我自己的一份貢獻。”汪品先說。
“中國近一兩百年的敗落,從海上開始;而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也必須從海上立足。”正是這種對國家發展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推動着汪品先一步步走來,爲推動我國的深海研究孜孜不倦地做出貢獻。“大洋鑽探、深海探索是我這輩子做成的第一件事,很過癮!”汪品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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