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小說家的足跡 避世的"小鎮老嫗"

近日,我由多倫多出發來回奔波近500公里,按計劃停留的三個19世紀小鎮,都在這個“門羅地域”裡。

1832年建成的休倫湖畔小鎮貝菲爾德(Bayfield),只有一條短短主街,氣質獨特動人。街兩邊老旅館精品店、藝術工作室、風味餐廳建築雅美,一派波西米亞風。

休倫湖畔小鎮貝菲爾德主街上的獨立書店村莊”,門羅曾在2007年到此與讀者見面。

其間,有家門羅喜愛的獨立書店“村莊”,很小,卻是加國作家輪番前來的寶地。大門兩邊窗上,一邊是阿特伍德講座海報,一邊是邁克爾?翁達傑的。店內牆上,有門羅2007年與讀者交流的照片。一面全是加拿大作品的書架上,展示着她的最新自選集《傳家之物》。

戈德里奇以獨特的歷史建築、柔軟的細沙灘、叫人屏息的“休倫日落”而誘人。這個七八千人口的小鎮,是休倫縣政府所在地,鎮中心爲八角形廣場,以法院大樓爲中心,街道佈局呈標準米字型輻射。戈德里奇也是迪斯尼公司創始人華特·迪士尼家族傳奇的發軔地。華特的祖父在土豆大饑荒時帶全家從愛爾蘭逃難到休倫縣藍谷,父親後來在戈德里奇唸了高中,在一次回老家訪親途中,華特被戈德里奇的“八卦”廣場激發靈感,設計了美國迪斯尼樂園的中心城堡

當然我專程而來並非爲這些。戈德里奇也同樣印滿了門羅的足跡

看過一個訪談,門羅對該地的一切稔熟於心,說得出每一棟建築的歷史。鎮上的圖書館管理員常幫她查找資料,這裡也是隱居寫作的門羅接待少數來訪者、記者之地。

因爲她和丈夫有個“家中不談工作”的約定,她會把遠道而來者安排在離家不遠的戈德里奇住宿,並在酒店裡接受訪問。鎮內有兩家門羅常光顧的餐廳,一家位於廣場附近的 Bailey’s Fine Dining已關閉,另一家 Park House歷史悠久,坐落在通向湖濱一條道路旁的高地上。

這座灰牆紅窗框的戈鎮最古老建築極具傳奇色彩,最初是加拿大公司首任專員托馬斯?瓊斯夫婦的居所,擁有典雅花園草坪,爲當地最奢華社交場所,人稱“城堡”。歷經滄桑後,它一度成了鐵路旅館。

Park House 視野甚佳,從這裡還可俯視號稱世界最大鹽礦的Sifto公司建築羣。夏日裡,坐在樹蔭下喝着奶油海鮮湯,覺得雙眼都快被湖水映藍。2013年,門羅得了諾獎之後,還有人見到她在此用餐

戈德里奇,休倫湖畔的餐館Park House,是門羅用餐和接待記者的地方

這趟尋訪之前,除了兩次到過門羅家溫厄姆,我還“路過”了安葬着門羅父親羅伯特?萊德勞和她第二任丈夫蓋裡·弗瑞林布萊思(Blyth)鎮,也是門羅已指定的未來永久長眠地。

布萊思街上行人稀少,寧靜小鎮有個漂亮藝術中心,每年的“布萊思節”演出加國本地作品。當地人大約難得見到遊客,我們坐進一家咖啡館歇息,立刻引來鄰桌老人們的注意,更有人熱情地過來要爲我們拍照。

此外,我也兩次拜訪了“門羅地域”內,以莎劇節聞名的斯特拉特福(Stratford )。比起只有兩三千人的多數安省小鎮,3萬多人口的斯特拉特福是那一帶最熱鬧的城鎮。

斯特拉特福被稱爲“莎士比亞的第二故鄉”。小鎮和蜿蜒其間的愛汶河,都是1832年由英國移民仿照莎翁故鄉“愛汶河畔斯特拉特福”命名的。

但斯特拉特福絕不只是個沾染早期移民鄉愁的地名。它成功創辦的“莎士比亞戲劇節”,給該地帶來半個多世紀的繁榮。每年春、夏、秋三季,遊客蜂擁,60萬人次在15個場所欣賞演出。不僅莎劇,20世紀的當代名家劇作也紛紛登臺。

以莎士比亞戲劇節聞名的安省小鎮斯特拉特福,是門羅小說《播弄》的故事場景地。

斯特拉特福也是賈斯汀·比伯的家鄉,但我第一次到斯鎮是看莎劇,第二次踏足,則是因爲讀過了門羅短篇《播弄》,發現“斯特拉特福”在小說中真名實姓出場:小鎮女子若冰是護士,陪伴患病姐姐度日,生活刻板寂寞,從沒男友。但她堅持每年一次坐火車去斯特拉特福,看家鄉少有人懂的莎劇。有一年,她看完戲出來,手包不見了,驚惶中遇見在遛狗的丹尼洛。他借錢給她買回程車票,邀她到鐘錶店樓上的家裡吃晚餐喝紅酒。那晚,丹尼洛在火車站吻了她,約定來年夏天若冰還來看戲,穿同樣的綠裙子店鋪找他。一年後,若冰如約而至,沒看完戲就奔向店鋪,丹尼洛卻彷彿不認識她還關上了門,若冰羞憤離去。幾十年後,她在醫院見到一個酷似丹尼洛的垂死男人,發現當年將她拒之門外的是丹尼洛的雙胞胎兄弟,一個精神病人。

命運的播弄,門羅以一個隱喻來總結:洗衣店主的女兒生病了,若冰那條鱷梨綠裙子沒熨好,臨時買了條酸橙綠的——“她穿錯了一條綠裙子”。是巧合嗎?這真是門羅作品裡最莎士比亞的。

走過了以上地方後,在我自己設計的“安省門羅之旅”中,除了門羅念過兩年書,成名後又做過駐校作家的西安大略大學,就剩下她住得最久的克林頓鎮了。

克林頓鎮肯定要去的,倒不是因爲那一天響了很久的電話鈴聲。2013年10月10日,來自斯德哥爾摩的電話,就是打到了這小鎮上一棟綠屋頂平房裡。但憑着手機裡一張照片,能在上千棟房子中找到門羅隱居之所?毫無把握,我們還是向着那個誘人的綠屋頂,出發了。

成片玉米田,灌木叢……從戈德里奇到克林頓鎮車程20公里,18分鐘走完。幸運之星高照,在鎮上的快餐店坐下來時,對如何找到愛麗絲?門羅的居所茫無頭緒的我們,一杯咖啡沒喝完,已拍腦袋想出了辦法。

其實除了那張照片,還有另個線索,幾年前一個粉絲在文章裡說,門羅家在某條路的16號,他憑着記者報道中透露的門牌號,把小鎮從頭到底翻了兩遍找到目標,卻和記者一樣沒說出路名

愛麗絲·門羅 資料 圖

小鎮就一條主街,兩邊卻排列好多小路,究竟是哪個16號?我們時間不多,行前沒抱很大期望,覺得即便感受一下克林頓鎮的氛圍也好。畢竟這是門羅住了40多年的地方,在這裡,她品嚐幾乎錯失的遲到愛情,將短篇小說開墾到近乎完美。

《逃離》是門羅最著名短篇小說之一,而她自己也曾像小說女主角一樣“逃家”——爲逃離保守家鄉小鎮和與母親的緊張關係。門羅20歲就嫁給大學同窗詹姆斯·門羅,只因“他答應帶我去西部”。

當時,他們去到的最遠之地是溫哥華維多利亞島。在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島生活了20多年後,1973年,42歲的她再次“逃離”出了問題的婚姻,回到母校西安大略大學任駐校作家,期間重逢大學時代暗戀過的學長蓋裡·弗瑞林,兩人相約吃飯,以爲蓋裡有妻兒的門羅,得知他竟然單身。

接受《巴黎評論》專訪時她這麼敘述人生又一次重大轉折:“我們去了教工俱樂部,每人喝了三杯馬丁尼,那可是中午啊。我覺得我們都有些緊張。不過,很快就變得熟悉起來。記得到了當天下午,我們就已在談論搬到一起住了。”教完那學期課程,“我們開始生活在一起,就住在他搬回來照顧母親的那幢房子裡。 ”

比起不少安大略19世紀美麗小鎮,克林頓鎮平淡無奇且有點零落。車子駛上正確道路,慢行,目不轉睛向兩邊窗外搜索16號,然而到了盡頭也沒見那個綠屋頂,就在車子調頭的瞬間,我認出了照片上特徵明顯的小門廊凸窗!現在屋子被一片黑屋頂覆蓋——幾年前照片上有些褪色的藍綠屋頂,已變成灰黑和粉褐交錯,房子裝修過了。

安省小鎮克林頓,愛麗絲?門羅與第二任丈夫的家,她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居住至今。

超過百年的維多利亞式單層建築,在午後陽光下有一種安詳之美。木製門窗,白色松木板牆面,後來建築師朋友說,讓我印象深刻的小門廊和凸窗上的雕飾源自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建築,不過已是民間做法,殖民地風格。

門羅家後院寬深,盡頭橫着鐵路,伸向遠方的鐵軌似是小鎮的亮點?象徵它與世界的連接。院子草地上有好些大樹,是蓋裡種的核桃樹嗎?不見被人描述過的“奇花異草”,大約因爲侍弄它們的蓋裡已在門羅獲諾獎那年春天去世。忽然看懂了門羅得獎後媒體流傳的一些照片,神采奕奕坐在鐵道上那張不就是在後院外面拍的嗎,藍色腳趾甲給人印象頗深,而白牆前、綠樹下微笑的一個個門羅,也都取景於這棟房子內外。

剛在樹叢間蹲下拍了張房子背面的照片,就聽見招呼聲,一位健碩老者從馬路對面徑直走來。記得門羅說過,她能在小鎮隱居多年,與鄰居的守護有關。“你知道這房子裡住着誰嗎?”“當然,我是愛麗絲的書迷。”老人釋然了,說發現門羅家附近出現陌生人,就過來看看,他訝異我們如何得知門羅的地址,接着興致盎然告訴我們,一向清靜的門羅家有天忽被好多黑車圍住,原來是特魯多上任總理後,攜妻子登門拜訪。

從老人口中得知,門羅身體狀況看來不錯,每天出門一次,在附近散步,途遇鄰居會打招呼聊幾句。此刻,她應該就在家中。

天哪,近在咫尺!門羅就在門內,當我們這些不速之客在房子外面走動、拍照,或許門羅正在某扇窗內看着我們。她會坐在餐廳一角麼?記得有報道說,蓋裡(在世時)有自己的書房,門羅則在餐廳一個角落的小桌子上寫作,桌子對着窗戶,可以看到馬路。

屋子正面,一棵婆娑大樹灑下濃郁翠影,角落停着輛小轎車,應該有家人陪伴照料87歲患過癌症的門羅,是代表母親去瑞典領獎的女兒珍妮嗎?門羅注重隱私,如此貼近她已是意外收穫,我們不再打聽了,也從沒想過攪擾她,只是享受着“門內門外”的微妙。

門羅的鄰居羅傑,看到門羅家附近有陌生人就會上前詢問。

作家長期隱居、生活在偏僻小鎮並不罕見,艾米莉·狄金森一輩子住在父母家中,與書籍、針線爲伴。威廉·福克納沒怎麼離開過“郵票般小小”的美國南方家鄉。與門羅恰成對照的是“閨蜜”阿特伍德,兩人一個是避世的“小鎮老嫗”,一個常現身媒體和大衆視野,明星作家和公知光環閃耀。

不論低調高調,能寫出好作品的都是好作家。如今,阿特伍德繼續寫作,堅持爲公共事務發聲,已封筆的門羅則安享晚年,將隱居進行到底。

中年回到安省,定居離老家溫厄姆30多公里的克林頓時,門羅已經明白自己需要的只是一座安大略西南小鎮,“我無法以同樣感情再擁有其他任何一片風景,一個鄉村,一面湖泊或是一個小鎮。我現在意識到了這點,所以永遠不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