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掇影
法式蛋糕甜品。(方明提供)
初秋的巴黎清爽料峭,所有建築物在輕寒的氤氳裡凝聚着恆常的冷峻,乍晴穹蒼彷彿在濃霾的雲間睜開眼眸,讓陽光跳躍出絲絲微暖,那是一種期待的喜悅,在開始有些肅寂的行人道上睥睨着自己幹削的影子,悠閒掃着窸窣落葉,有種既親切又宛如進入時光隧道凍結之感覺。
百年之前亦然,35年前我閃爍着青澀的眼神來到夢幻之花都亦然,巴黎的都市叢林總是令人讚歎其不變之風貌,頻頻蘊藏着外牆與陽臺上瑰奇誕豔的遞嬗裝飾,隔着窗簾濃淡層次的燈暈或節奏輕重的音樂,很容易使人遐想室內上演着何種靜泊或波濤之私密生活,有時無語的溫馨也是一種柔美之浪漫。星辰與月暈永遠糾結着愛情千古的誓言,而巴黎幢幢巴洛克建築之迷人,更能讓我們可從其凸出陽臺點綴之紅綠相襯小盆栽,讀出屋內女主人某些心情或暗喻,尤其一些被夜色撩起的深邃隱私,滲透在室光盆栽以及悠揚之香頌,總是令人起伏不安與陣陣衝動、着迷與沉淪。
街角及衢道的小酒館與咖啡廳,巴黎人在此傾瀉心事或打情挑誘,紅酒與咖啡是味蕾熟稔的溫度,彼此浮誇的肢體語言,煽動着風浪急驟的緒海,友誼、親緣或辦公室戀情是一堆堆燃烘的火焰,將夜姿燃燒得更玲瓏妖嬈,而都市的慾望是無垠的黑洞,飛劃出道道金權色慾之閃爍流言,若話鋒轉插至政經名媛緋聞,假消息亦可醞釀出真激情,謠傳恰似清脆的鈴聲,在耳鬢之間鏗鏘作響…
流宕的情瀾在此似乎沒有年齡差異,有些行徑在歲月裡累熟,但巴黎總能使人的靈魂格停年輕,戀人的步履與影子黏貼得很緊密,不管是情侶,夫妻或同性戀,這裡沒有世俗眼神揣測親吻或擁抱者之間的身份,期盼轉化的體溫是沒有耐性等待的心情,一如秋風吹離的花絮落葉,自然飄墮下而成各式的圖騰,一種悅怡的美。
聖母院矗立在浪紋柳柳的塞納河旁已近千年,也是曩昔我在巴黎就讀時頻頻踱步的美好回憶之歷史建築物,隨着四季時節及晝夜光影變幻,它是一幀值得仔細覽賞與揮手寒暄的活畫,今逢融祝,果真令人唏噓感嘆萬物之無常,我曾爲詩紀念。
對大部分人而言,巴黎既浪漫又遙遠,也是可以意躍輕狂的景點。35年前,我是如斯青澀的在塞納河旁洗濯着陽光下灼熱影子,左岸的風景永遠是一首詩,拿着抹布拭擦客人離去後的桌子,我沒嗅到濃醇嫋嫋的咖啡香,只有我低頭時滴落的汗酸凝固在醉人的氤氳裡....
晨曦未露,我把一條瘦長的法國麪包塗抹奶油加上少許火腿絲,便將之切分三段,這便是我整天三餐同樣的食糧,當然,我無錢買礦泉水,只好到廁所盛飲生水,大學裡有不少來自中東的富學生,他們將飲完Evian的空瓶,小解後便盛滿我飲用的水源清洗私處,這是他們生活習慣,我總是在校園草坪上啃一口硬脆麪包,呷一口生水,仰眺蔚蒼天空或冬季裡的茫霧,讓喜悅與寂靜的心情冰結了有點噁心水源。
每當趕去上課的車子經過聖母院時,陽光似神蹟般閃灼灑落,我便無意識的向它道安....不管我在餐廳打工或就學途經,聖母院總是如斯肅穆療愈.....時空距隔,就算偶有想起塵世的悲離歡聚,在人生旅途裡總曾在一些心靈契合交會剎那,激起或在夢迴的甜馨回憶,便會在晨鐘晚禱裡敲撞心覺。
巴黎的櫥窗總是不斷跳躍出驚悅,也許是幀幀彩麗或沉鬱的畫作,或是居室裝潢之傢俱及小吊飾,以及一些突發奇想之裝置藝品,偶爾撞入滿室韻香的古雅書店,翻閱早已作古之聖哲們對生命探究或爭辯,彷彿感受到百年前或更湮遠的年代,不同時空的人也佇立在這裡思索存在的奧妙.....
黃昏是莫內筆下一抹紅霞,小酒館的燈暈開始繞着衆友聚聊的話題淡淡釋放,而映照在獨飲者臉龐是幽幽的煙塵,原來巴黎的憂傷也是一種享受。
今年〈光影之工坊〉Atelier des lumieres 正在放映梵谷之《星空之夜》Van Gogh,la nuit etoilee,我在映像場內欣賞梵谷所繪的畫作在現代科技變制下,感受藝術與科技結合多面立體的視覺之奇幻景觀。
生命的行囊裝滿滾滾紅塵,流浪歲月與流浪風霜盛載着花都不可磨滅的記憶。春俏的旎媚飄盈咖啡香與戀愛急遽赴約之步履,夏暑沙灘排列着洗濯過狂狷的五彩雞尾酒杯,注瀉着亢奮愉悅的渡假夢,秋涼的樹影篩落人漸消瘦之疏懶,而冬之凜凜肅殺,令滿身的皺紋與掌紋都呈現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原來我們的存在與不存在只是時間滴漏下瞬間的小小回響。到此尋夢或圖夢的亞洲旅人,尤其是年輕妙曼的仕女,適合在細碎石道塞納河旁的咖啡廳,輕呷一口濃香黑液,襯嚼紅綠繽紛法式馬卡龍,悠閒遙望粼粼掠影的河水,此刻,時光留住,青春佇駐…。
顧盼岸邊排列着鐵箱般的舊書攤,歲歲年年在此等候有緣人來尋寶,曾經風雲叱吒之傲慢權貴與風流佳人才子,都被扁壓在垢黃的雜誌裡,得失浮名從不給書冊增加任何重量,只換來後人淺淺的讚歎與好奇。
街頭畫家在白教堂四周複製衆生各式表情,而衆生也在教堂內複製信仰與禱詞,冀望內心無法抗衡的苦楚與迷惘在此昇華,也讓放恣的酒瓶佳餚在咫尺的餐桌上起舞…還有禮品店內充塞着縮小版的鐵塔、凱旋門、羅浮宮的金字塔等紀念品,耀眼且虔誠等待遊客之青睞,花都的故事皆在這小小的模型內,而你要遞寄的思念或虛榮也在這綽趣的禮物裡。
臺灣正颱風,放下忙碌工作,觀看一部法國電影《巴黎不打烊》(Fauteuils D’Orchestre),內容描述影藝界之細碎,以及一位來自鄉鎮的年輕村姑藉餐廳服務生之工作,打入令人羨煞的脂粉影視圈子,並尋求瞭解或希望有機會享受上流社會之浮靡生活。香榭麗舍大道(Champs-Elysees)之奢華名店,麗都歌舞院(Lido)性感表演,塞納河旁最昂貴餐廳「銀塔」(Tour d’Argent)的馳名食譜「血鴨」,隱藏在第八區內鑲漆文藝復興畫作之圓頂豪華餐廳,侍者斟量紅酒時優雅之手姿,國家歌劇院的金彩璀璨.... 對我是如斯接近的夢境,其實無法觸撫是巴黎的無所不在的浪漫,以及生活自我解脫之放縱,從三十三座橫跨塞納河上延漫而來,左岸的咖啡廳仍散發着波特萊爾(Baudelaire)的憂鬱(Le Spleen de Paris ),卡繆Camus與西蒙波娃Simon Beauvoir之存在與虛無的思考掙扎…
窗外風雨時歇時襲,柔和的香頌《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緩緩流入靈魂深處……各種人生滋味,正是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