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作家,失敗的母親?孟若之女的家內性侵控訴,戳破沉默後的輿論風暴

孟若女兒的控訴在世界文壇宛若震撼彈。圖爲路人在孟若書店的櫥窗前端詳。 圖/路透社

文/王穎芝

加拿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在2024年5月逝世,她的女兒史金納在7月7日投書揭露,自己曾遭繼父性侵併告知母親,母親卻對她的遭遇置若罔聞,還繼續陪伴認罪的繼父到終老。孟若素有「當代短篇小說大師」稱號,特別擅於書寫女性故事,於英美文壇地位崇高,此消息形同向全世界丟下震撼彈,再次陷入名人私德如何與其成就分開看待的爭論。

2024年5月,加拿大作家孟若逝世,享耆壽92歲,她擅長書寫女性人生際遇中的幽微人性,以冷冽犀利的觀察聞名;她也在2013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是第13位獲獎女性作家,更是當代英美文學課程不容錯過的作家之一。孟若爲人以謙遜、低調著稱,常形容自己在安大略省鄉間過着尋常、平靜又快樂的生活。

然而,孟若的美好形象卻在7月7日後被擊碎了。孟若最小的女兒、現年57歲的史金納(Andrea Skinner)向加國《多倫多星報》揭露,自己曾在9歲時遭繼父弗雷林(Gerald Fremlin)性侵與猥褻,生父知曉後沒有任何作爲;而她在成年後將此事告知母親孟若,孟若非但不關注女兒的情緒,還認爲女兒是丈夫「出軌」的對象,自己纔是受害者,並在短暫分居後又回到丈夫身邊。儘管史金納於2005年提告性侵併勝訴,孟若仍陪伴已認罪的丈夫過完餘生。

消息見報後迅速在英文媒體發酵,孟若顯然擁有極佳的名聲,絕大部分輿論都驚詫於這麼大的秘密竟能數十年不見光。加拿大《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書訊部門的前編輯列文(Martin Levin)形容,他工作20餘年來「從未聽過(關於醜聞的)隻字片語。」

「艾莉絲一直都像是『聖人艾莉絲』。」

加拿大作家孟若以書寫平凡生活中的幽微人性聞名,於201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圖/美聯社

▌親友反應

在孟若的出生地溫漢姆(Wingham)和她終老的城鎮克林頓(Clinton),愛戴她的民衆恐怕也是難以消化。溫漢姆當地設有孟若紀念圖書館(Alice Munro Public Library)和孟若閱讀花園,被問及是否會撤除紀念物時,縣長吉恩(Jim Ginn)表示在公衆請求之下才會考慮,但他個人不支持撤除。而孟若30年的鄰居兼友人史戴夫勒(Verna Steffler)雖同情女兒史金納的遭遇,卻也表示「他們(指孟若與丈夫)都死了,我不贊同去翻那些舊帳。」

加拿大文壇另一位重量級女作家、同時也是孟若好友的瑪格莉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則表示,自己過去得知時「十分震驚」。愛特伍說,她是直到2013年弗雷林過世、孟若也罹患失智症之後,纔對性侵一案略有耳聞。

「我不知道細節,也沒看過法庭判決。我不知道艾莉絲對此的看法是什麼,我得知的時候艾莉絲已經無法說話了。」愛特伍說:「我想,他們來自的年代和地區,就是習慣把所有醜事都隱瞞起來。」

不過,孟若與前夫共同創立、現已與其家族毫無關聯的「孟若書店」(Munro's Books)發出聲明,表示爲史金納感到心碎,也全力支持史金納說出兒時受虐的故事。聲明表示,書店自2014年以來就獨立運作,無法代替任何孟若家的人發言,書店內部也還在消化相關資訊與衝擊。史金納與兄弟姊妹則共同迴應,感謝書店願意支持她打破沉默,如此正向的支持是史金納所需要的療愈一環。

孟若書店是由孟若與前夫創立,現今營運上已與孟若家族沒有關聯。 圖/路透社

▌事件經過

綜合多家媒體節錄報導,史金納在父母離異後,她與兩個年長的姊姊跟隨生父吉姆、繼母及繼兄同住,但因爲父母共享監護權,她會在暑假前往母親孟若那裡短居。1976年夏天,9歲的史金納住在孟若家,繼父弗雷林卻趁着孟若不在家的深夜,性侵(sexual abuse)了史金納,往後的日子也會在史金納面前講述自己的性生活。彼時,孟若才與弗雷林結婚不久。

年幼的史金納忍耐到了回家,將事情經過透露給繼兄,又在哥哥鼓勵下告訴了繼母和父親吉姆,父親卻決定不告知孟若此事,往後更裝作沒事一般,連續數年繼續讓史金納住在孟若家度過暑假,僅只派了姊姊同行,囑咐她保護史金納。然而弗雷林惡性不改,抓到機會與史金納獨處時會暴露下體,還多次邀她性交、開黃色笑話,甚至告訴史金納「他對社區裡哪些小女孩有興趣」,史金納只能儘量避免單獨相處,並假裝沒聽見那些污穢言論。

史金納指出,青春期到來之後弗雷林就對她失去興趣,未曾再猥褻她。但這起遭遇已造成她的身心傷害,她在少女時期不僅患上偏頭痛,還飽受暴食症和失眠困擾,上了大學後更因此成績一落千丈,斷送了出國發展的機會。

然而,弗雷林的惡行並非完全沒有端倪,史金納說,在她11歲時曾有人告訴孟若,弗雷林對他們14歲的女兒暴露下體。孟若當着史金納的面質問弗雷林,弗雷林卻大言不慚地表示,過去的社會更能接受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性啓蒙」,同時否認自己對史金納有興趣。據史金納所言:「母親一句話都沒說」。面對父母的默然,史金納也只能吞下所有痛苦。

轉眼到了1992年,史金納已經25歲。一次聊天時孟若分享了一則故事,關於一位女性被繼父性侵後選擇自我了斷。孟若當時問道:「她爲什麼不告訴自己的媽媽呢?」。正在接受心理諮商的史金納就像看到一線曙光,決定提筆將當年遭遇寫信告訴孟若。不幸的是,史金納最擔心的事發生了。

▌母親的反應

史金納指出,知曉此事後,孟若短暫離開了弗雷林,但她只一味沉浸在「受害者情緒」,她指責生父吉姆隱瞞此事,更強調她自己被丈夫(指弗雷林)背叛的心痛,也表示知道弗雷林不只一次與兒童有過「特殊友誼」。當史金納試圖提醒母親自己受的傷害,孟若卻質疑她「當年看起來很開心」。史金納在投書寫道:「母親能夠同理一個虛構角色,卻無法對同樣遭遇的親生女兒投注同樣的情感。」

(“reacted exactly as I had feared she would, as if she had learned of an infidelity”)

事情在家族內部曝光後,弗雷林並沒有否認一切,反而選擇寫信威脅全家人。信中,弗雷林指控史金納爲「破壞家庭的狐狸精」,還引用知名戀童文學《蘿莉塔》(Lolita),強調是9歲的史金納誘惑他「來場性冒險」。弗雷林更表示,當時他曾拍下史金納的露骨照片,又威脅若報警就要將照片公諸於世。他更指控生父吉姆沒有阻止,代表「默許」這些事發生。弗雷林在信中唯一道歉的事,是他背叛了孟若。

但在這場宛如犯罪自白的信件風暴之後,孟若仍決定回到弗雷林身邊。史金納寫道:「她說,她太晚知道這件事,她已經愛得太深。而如果我期待她否認自己的需求、爲了孩子犧牲,並要她彌補男人的過錯,那就是我們文化中的厭女情節在作祟。」

「她很堅持,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我和繼父之間的事,一切都和她無關。」

從此之後,此事彷彿「房間裡的大象」,孟若家族無人再願意提起。史金納表示,父親吉姆甚至常常與母親孟若吃飯,卻不曾再談到性侵一事,所有人都繼續生活下去,只剩史金納一人與受虐又沒有家人支持的陰影纏鬥。史金納表示,沒有人能夠理解她的痛苦與被遺棄的感受,在家中就像是「在法庭裡受審,必須不斷爲自己辯護。」因此她與所有家人漸行漸遠,專注在自己的療傷。

不過史金納仍定期與母親聯絡,直到她自己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孩,一次電話中,她強力拒絕讓弗雷林隨母親到訪自己家裡,以免弗雷林接近孩子,孟若卻只回答因爲她不會開車,沒有弗雷林「很不方便」,再次令史金納大爲崩潰。若說此前史金納還抱着一絲溫情沒有做絕,這次終於決意和孟若徹底斷了聯繫。

▌決裂與沉默

史金納38歲那年,讀到《紐約時報》一則關於孟若的訪談,她在其中描述對弗雷林深深的愛,更謊稱與三個女兒都保持緊密關係。爲此謊言深受打擊的史金納於是決定公諸天下,在2005年走上法庭控告弗雷林。前述的威脅信此時也成爲鐵證,弗雷林當庭認罪,已年屆80歲的他獲判兩年緩刑。史金納對判決還算滿意:「我相信他已經老到無法傷害任何人。我只想公開事實,留下任何人都能查看的紀錄,證明這一切不是我活該。」

可是史金納再次失望了,她寫道:「母親的名氣讓沉默得以延續。孩子的聲音還是太容易被打壓。以我的例子而言,許多有力人士得知這些事後,因爲母親的名望,還是決定站在母親那邊......。顯然,若沒有人認爲真相需要公諸於世,它就不會曝光,至少不能與謊言相抗衡。」

史金納完全沒錯。《華盛頓郵報》報導,2011年出書撰述孟若寫作生涯的柴克(Robert Thacker)也承認,史金納早在2005年就接觸過他。「她當時顯然希望我能公開這件事,但我沒有打算這麼做,因爲這本書不是那種傳記。」柴克說,他也曾在2008年詢問孟若此事,孟若要求他把錄音機關掉後才娓娓道來一切。柴克回憶:「我沒有繼續打探下去......孟若說她整個人都毀了,確實如此,但不是因爲她自己做了什麼,而是爲了她丈夫的行爲。」

孟若的編輯和出版商吉布森(Douglas Gibson)則迴應,他也是在2005年得知。「身爲艾莉絲的編輯,我很多年前就知道她和史金納疏遠了。到了2005年弗雷林的惡行被揭穿,我才清楚她們爲什麼不合。但我不想在這起家庭悲劇上補充更多評論。」

加拿大作家狄恩(Michelle Dean)評論指出,此案當中唯一展現責任感的大人是史金納的繼母薩畢斯頓(Carole Sabiston),還在世的她日前被記者問及此事時,憤而直言 「所有人都知道」孟若選擇跟侵犯女兒的人在一起。但實際上我們無法得知,當年到底有多少人有能力揭露案情卻選擇不這麼做。溫哥華記者丹尼絲(Jen St. Denis)也在推特寫道:「弗雷林有被定罪。史金納說社會始終沉默,代表加拿大媒體從未報導這起案件及其與孟若的關聯。這是多麼令人不安啊。」

孟若書店裡的孟若作品專櫃。 圖/報系資料圖庫

▌文學與現實的映照

對於一般大衆而言,此案也掀起不小波瀾,不僅在於孟若廣受喜愛,更因爲孟若擅長的女性書寫之中,本來就常常涉及黑暗現實,包括女性遭遇猥褻、暴力、出軌或被出軌、自殺等複雜際遇,同時深挖女性的痛苦、羞恥及夾雜慾望的扭曲快感等等。如今知道了孟若在實際生活中的選擇,許多人也禁不住翻出書架上的孟若作品,開始翻找哪些片段映照出了真實。

《Vox》文化組資深評論員葛萊迪(Constance Grady)爬梳,孟若1978年短篇小說《野天鵝》(Wild Swans)中,主角蘿絲在公車上遇到「鹹豬手」騷擾卻不敢出聲制止,除了因爲不舒適和噁心,孟若也描述蘿絲內心也有「一絲好奇」的慾望,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往後更將此事視爲一種邂逅。葛萊迪表示,她過去認爲孟若書寫出女性細微、扭曲而無法聲張的情慾,是一種對於老掉牙父權敘事的反叛。如今回頭再看卻忍不住思考,或許孟若無意間透露了自己對這類性接觸的觀點——早在得知女兒被侵犯前就存在的觀點——那就是弗雷林式的侵犯、不請自來的猥褻並非罪過,被猥褻者甚至可能從中獲得快感。

葛萊迪的評論,或許也是衆多讀者何以如此震驚的心聲,她說:「孟若書寫女性覺醒的恐懼和慾望,我習慣視爲一種糾正,糾正這個將《蘿莉塔》誤讀爲愛情的文化......如今我還不習慣,要將她視爲會尊重這種誤讀的人,更不習慣她是那種決定嫁給杭伯特(蘿莉塔之戀童男主角)的女人。」

而在1994年《破壞者》(Vandals)當中,主角畢雅受到伴侶拉德納操控,明知拉德納會欺負鄰居女孩麗莎卻無力保護,最後麗莎闖入畢雅與拉德納的家中,大肆破壞以玆報復,畢雅似乎也知道自己罪有應得,而沒有懲罰麗莎。

葛萊迪指出,孟若是在得知女兒受侵犯的兩年後寫出《破壞者》,這不禁令人想像,孟若暗自埋藏了自己的矛盾心聲——她用物理的破壞場景,隱喻女兒也是「家庭破壞者」(homewrecker),呈現自己受害的一面;她卻也在文中替這場報復找到正當理由,作爲無能保護孩子的懲罰。儘管只是揣測,但仍可以合理猜想,孟若確實知道自己有錯,可是在現實中她仍然從未向史金納道歉,甚至還將所有錯誤推到她身上。

不過葛萊迪也一再強調,無論鑽研再多文本,世界已經永遠無法得知孟若的真實心聲。「我們仍然只能確定,她的作品非常美麗,同時她的作爲非常糟糕」。

長期關注性侵創傷經驗的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彭仁鬱也指出:孟若女兒的控訴說明了,即使是備受讚譽的文學大家,在日常道德實踐上也跟家內性侵案當中超過9成母親一樣,選擇了維繫安逸家庭的幻覺。可見要站在受害者或正義的一方,並不是「正常」而輕易的事。

加拿大作家狄恩則說:「讀者談到喜歡的作家時,常常會回到孩童狀態......孩子常常以爲成年人總是盡力了。但成年人未必總是盡力而爲,即使看來很拚命的人都未必如此。這是令人不舒服、糟糕、傷心的事。也是我們都要花費餘生日夜去消化的事。」

孟若家的大姊珍妮,2013年代替孟若前往瑞典領取諾貝爾文學獎。 圖/路透社

▌療愈與不修復

目前不少網友呼籲諾貝爾獎應收回獎項,以免其光環間接鼓勵了對兒童性犯罪的漠視。不過史金納的姐姐希拉(Sheila Munro)表示,全家人都認爲史金納說出自己的故事十分重要,但她也不認爲這起醜聞能撼動她母親的文學成就。「我仍然認爲她是非常棒的作家,她獲得諾獎實至名歸。她爲文學奉獻一生,毫無保留地展現了驚人天賦和想像力。」

史金納也透露自己與手足和好的經過。在2014年——弗雷林已死、孟若已失智之後——大姊珍妮(Jenny Munro)主動聯繫多年未見的她,原來姊姊們和繼兄找上了多倫多幫助童年性侵受害者的組織「Gatehouse」,邀請她一同釐清這些年的經歷。透過這個過程史金納才明白,當年的風暴,以及後來的沉默和疏遠之中,所有手足都同樣受了傷。他們在Gatehouse幫助下修復關係,也促成了此次揭露往事。現在,史金納成爲一名正念冥想課程教師,擅長領域爲童年創傷療愈。

至於對孟若的看法,史金納淡然寫到:「我從未試圖去修復與她的關係。我不認爲自己有義務去修補什麼,更遑論原諒她。我悼念她從我生命中離開,這也是我療愈之路重要的一環。」

當年的成人之中,侵犯者弗雷林已在2013年以88歲高齡去世。史金納的生父吉姆.孟若已在2016年逝世,孟若也在2024年逝世。

2013年孟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各家媒體爭相採訪。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