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偶像養成”到“偶像速成” 選秀綜藝如何避免竭澤而漁
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爲演藝圈輸送了不少新鮮血液。2018年,蔡徐坤(左)參加《偶像練習生》,以總票數第一C位出道,成爲男團NINE PERCENT的隊長。2016年,肖戰參加《燃燒吧少年》併成團爲X玖少年團(下)出道
近日,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青春有你3》持續熱播,100個青春活力的少年唱跳着闖入觀衆視野,又一次點燃了網絡空間。但打量一下網絡熱搜,不免讓人心生困惑:熱搜內容多是嘉賓評委的名言金句、商務代言、參賽選手的表情和段子、街拍路透,甚至上演着選手間相愛相殺的偶像劇橋段,卻偏偏對選手的演藝實力言之寥寥。如此這般重效果輕才藝的偶像競演是否還是我們曾經熟悉的選秀綜藝?
這種關注取向上的偏轉背後,反映了選秀綜藝爲順應碎片化觀看而從形式到內涵的變化。
偶像養成類綜藝中,偶像如同被製作出來的一個產品,一個符號,在背後牽引的卻是粉絲的審美判斷與情感需求
可以說,我們的偶像選秀綜藝自誕生之日起就體現出節目製作理念與媒介技術相伴而生的轉型、升級與變革。回望自2004年伊始的《超級女聲》,不僅以全新的“偶像選拔”模式遴選出李宇春、周筆暢、張靚穎等頗具實力的偶像歌手,也讓“海選”“PK”等今天看來頗爲古墓派的競演詞彙躋身當年的流行語。
《超級女聲》的大獲成功,宣告了全民造星時代的正式開啓,也讓“短信投票”這一依託手機通訊技術發展的參與模式成爲了不少人的“獨家記憶”。在此之前,觀衆長期以來只是電視機前的觀看者、電視節目的被動接受者,而在《超級女聲》的節目賽制中,觀衆化身爲“粉絲”通過手機爲心愛的選手短信投票、組團拉票,一舉成爲了電視節目的參與者,進而影響了節目的走向和選手的命運,讓素人成爲明星,也彰顯出大衆的審美趣味與權力。
《超級女聲》之後,衆多類似的選秀綜藝輪番登場,卻也讓觀衆產生了審美疲勞。2008年,日本大型女子養成系偶像團體AKB48成功出道,“養成”這種通盤化、可視化呈現素人成長爲偶像明星的產業模式步入了大衆視野。AKB48的風靡亞洲,如一隙微光,促使國內的衛視電臺推出多檔“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這些綜藝借鑑東亞鄰國的偶像養成模式和相對成熟的練習生制度,以聲樂、舞蹈、說唱以及形體、舞臺表現力等來評估選手的演藝素質,通過粉絲投票決定選手去留,選拔出契合組合需求的隊員組隊成團,全程展示這一成團歷程,並以盛大的儀式慶典來爲勝出的團體組合加冕。
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深植於電視媒介的超高展示性與儀式感,又疊加互聯網的交互性體驗,這使其不同以往“偶像選拔”模式對演藝實力的倚重,而是有着更爲豐富、立體的節目訴求,它截取偶像養成模式和練習生制度中的高光時刻,濃墨重彩地渲染將若干素人打造爲偶像明星組合的關鍵步驟,因此,一個成熟、可無限複製的偶像“製作”流程便酣暢淋漓地展現在電視節目裡: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才藝表演+真人秀+成團盛典。
於是,在《燃燒吧少年》《星動亞洲》等偶像團體養成類綜藝中,原本青澀的選手們在鎂光燈下錘鍊得日益成熟、光芒四射,在真人秀環節於自處和他處中盡顯個人性格,更不時有着“團魂炸裂”的表現,爲了團體名次燃燒青春與熱血。成團之夜的大型直播,更成爲播放平臺爲其量身定製、聲勢浩大的儀式,選手們在幾個月的封閉式訓練中得以成長,在一次次競演後實現蛻變,在成團之夜的炫目舞臺上,以最華麗的姿態擁抱能否成團出道的最後懸念。今天位居頂流級別的肖戰、蔡徐坤等明星,都是在這一模式中出道的。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偶像養成類綜藝在製作理念上將權力向受衆作出大幅讓渡,光彩奪目的偶像更像是被製作出來的一個產品,一個符號,在背後牽引的卻是粉絲的審美判斷與情感需求。粉絲以手中的投票權深度介入偶像的“製作”過程,對選手們的每一步表現進行評判,選手想要脫穎而出,就要迎合粉絲的趣味及時調整,要麼以精彩的舞臺表演來打動人,要麼以真人秀中的個體經歷喚起受衆內心的情感共鳴。粉絲不再是曾經被動的接受者或簡單的參與者,而成爲了偶像成長的掌舵者,粉絲在以自己的喜好界定着偶像的形態與樣貌。
選秀綜藝不再致力於偶像的養成,而直接以短平快的遊戲規則,意圖打造出標籤化的“速成偶像”和屬於自己的節目IP
但隨着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和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的普及與應用,受衆的媒介消費習慣已悄然轉變。互聯網時代的人們習慣於用手機、平板電腦等可移動媒介來觀看視頻和短視頻,據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佈的第4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網絡視頻已成爲網絡文藝發展的新風口。截至2020年3月,我國網絡視頻(含短視頻)用戶規模達8.50億,佔網民整體的94.1%,其中短視頻用戶7.73億,佔網民整體的85.6%,且根據新冠疫情期間的統計數據,短視頻用戶在使用頻次、使用時長等方面均有大幅增長。
“屏”媒介時代的受衆更傾向於用碎片化時間來觀看選秀綜藝,更習慣一刷而過的“掃視”來打量選手和節目,而不再是以往相對長久的“凝視”。與之相較,立足於電視媒介的偶像養成模式顯得過於“隆重”而“漫長”,受衆不再有耐心一場不落地陪伴選手走完幾個月的選秀時光,也不再有興致正襟危坐於電視機前守候着每一場綜藝節目的開場。
這樣一來,如何搶佔受衆有限的注意力,如何快速給受衆留下深刻印象,就成爲了互聯網平臺的選秀綜藝首要考慮的命題。在《青春有你3》等網絡綜藝中,人人都在盡力表現出“話題性”,無論他的身份是選手、嘉賓甚至節目組,是素人還是出道過的偶像,都在急迫地尋求“出圈”,給自己貼上“標籤”,渴望“被銘記”,唯恐“泯然衆人矣”。於是,偶像選秀綜藝變成了一個過於龐雜、涉及多元領域的全景式記錄:有訴諸視覺文化的舞蹈偶像,有訴諸聽覺文化的歌唱偶像,有訴諸消費領域的脫口秀偶像,有訴諸電競領域呈現風格化人設的小衆偶像,以及不經意間或刻意爲之製造出的媒介事件,嘉賓的出位言論、選手的劍拔弩張、選手以往的黑歷史等等,都意味着巨大的流量,對提高節目的話題討論度,提升選手的關注度,擴大節目的傳播範圍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此時的選秀綜藝,不再致力於偶像的養成,而直接以短平快的遊戲規則,意圖打造出標籤化的“速成偶像”和屬於自己的節目IP。
浮華之下,卻難掩節目表面繁榮與偶像生成機制之間的矛盾對立。網絡選秀綜藝的參賽選手雖隸屬多家演藝公司,卻大多沒有經歷過專業的偶像培訓。來自有着成熟造星產業的國家的數據表明,一個偶像團體的練習週期需要3-7年的磨礪,而我們偶像選秀綜藝的訓練期僅數月有餘,這就意味着參賽選手在聲樂、舞蹈、舞臺表現力等諸多層面均會有所欠缺,這一缺陷也成爲了選手日後演藝之路的掣肘。同時,我國演藝公司也並沒有儲備大量訓練有素的練習生,這也導致偶像選秀綜藝在以一種竭澤而漁的方式勉力運轉。此外,選秀節目對明星導師的高度推崇,也意味着對偶像選手的關注不夠、曝光不足,無法展開一段充分、鮮活的成長敘事,難以建立偶像與粉絲間的穩定聯繫,也無法達到偶像養成的訴求與目的。
道格拉斯·凱爾納在《媒體奇觀》中曾指出,體育明星、影視演員和媒體人物已然成爲當代社會的偶像,這是因爲他們身上體現了大衆的夢想,並且爲大衆構建了生活的幻象。可以說,選秀類綜藝節目作爲娛樂工業偶像製造的一環,自誕生之日起,就在以不斷創新的節目理念折射媒介技術與大衆文化的不斷變遷,展現出更爲新異、多元的特質與樣貌,與社會發展的軌跡同步,也成爲了時代發展的間接呈現。
但受衆對偶像選秀綜藝的期待並非淺嘗輒止於標籤化偶像的速成,更希望參與到一個優質偶像團體成長蛻變的進程之中,發掘他們的演藝潛質,見證絢爛的開端,也守候日後的砥礪耕耘、向上生長。要知道,渴望通過選秀綜藝被書寫、被銘記的不僅僅是偶像的青春與夢想。(作者邊遠爲文學博士、文藝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