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陽光普照》到《腿》 受情感操縱的斷肢殘魂
圖文/鏡週刊
《陽光普照》開場,大雨滂沱中,少年阿和(巫建和飾)、菜頭(劉冠廷飾)提開山刀進火鍋店。被砍者倒地呻吟,手腕的斷口瞄準觀衆把血噴得滿地。斷手則晃晃悠悠落在火鍋滑亮油麪上,靜靜煮滾了。
《腿》開始不久,骨科病患鄭子漢(楊祐寧飾)進開刀房截肢,要麻醉時,說想醒着。醫師一開電鋸,鄭聞之挫賽,立刻說還是睡着好了。斷腳躺在不鏽鋼盤上,仍用斷面看着鏡頭,骨白肉紅歷歷分明。
在張耀升、鍾孟宏編劇的這兩部電影中,家庭都是壓力鍋,這一斬引爆衝突浮上臺面,驚醒成員,在動盪中重尋平衡。《陽光普照》其實是《手》。
(本文重雷)
《腿》開頭,鄭子漢請護士把牀搖高,想看自己的腳。護士推說會把患部照片寄給家屬,妻子錢鈺盈(桂綸鎂飾)暴怒:「不要講話假裝很有禮貌其實很沒禮貌,我先生要看他的腿,跟照片有什麼關係?」接下來鄭病故,全片描述妻子和醫院鬥智尋回斷腳火葬。她沒找親友、師生拉關係走後門;隻身對抗官僚體系,靠她話術就遊刃有餘,把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間。觀衆發現,講話假裝很有禮貌其實很沒禮貌、句句要佔人上風的,其實就是錢鈺盈自己。
這話術的代表就是《陽光普照》的菜頭。《陽光普照》中也用一句話點出表裡反差。阿和出獄勤奮養家,卻被砍人共犯菜頭糾纏誘迫犯罪。阿和的爸爸阿文直闖地下錢莊龍潭虎穴,求菜頭放兒子阿和一馬。結果被菜頭左一句、右一句,用話堵死,受辱而歸,回家告訴老婆:「別看他陳伯伯、陳伯伯喊得很親切,但每一句話都讓我難堪。」意思是菜頭講話假裝很有禮貌,其實很沒禮貌。
爲什麼言語施暴要假裝親切、禮貌?爲了混淆受害者。如果有黑道打你罵你,拿刀要殺你,你遠遠看到就知道要逃跑。但如果對方長得漂亮,服裝品味高雅,談吐有氣質,笑瞇瞇態度親切,就算滿口睜眼說瞎話,對方往往也會搞不清楚狀況,來不及逃就被痛宰。《腿》中,錢鈺盈施展話術拉攏垃圾車司機,司機起初還能正常分辨真假,反駁說:「你當我是白癡嗎?」後來經不起洗腦轟炸,抱頭哀叫:「你搞得我好亂啊!」腦中控制檯就被她佔領。
說好話掩護做壞事,等於一邊犯罪一邊滅證,讓受害者起疑也找不到證據確認。
《陽光普照》後半是菜頭玩弄阿和的施壓循環,反覆打破阿和的界線長驅直入。阿和每次息事寧人順從,菜頭都會得寸進尺要更多。
《腿》全片展示錢鈺盈怎樣反覆打破醫院員工的界線。讓高醫師帶她進病理科找腳,高醫師明言是打破規矩。接着垃圾倉庫、總務室、垃圾車等禁區,全都爲她而開。死了老公加上醫院失腳在先,她一路先聲奪人,都像菜頭以「你害我坐牢」製造阿和的罪惡感,勒索他一百五十萬:因爲你犯錯、你欠我,所以你要聽我的。否則我就一直來纏着你,保證讓你日子難過。怕了嗎?怕就聽我的話照做。
要的就是出一口氣
菜頭勒索阿和150萬,等於錢鈺盈討腳。菜頭要的不是錢,錢鈺盈要的也不是腳,這些都只是他們抓住弱點勒索的藉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菜頭要的就是出一口氣。
片中被斬手少年「黑輪」的父親說,菜頭家裡只剩阿嬤。說明普通孩子擁有的關愛和管教,菜頭都沒有,所擁有的只是被剝奪一切的怒火。菜頭的怒火,平日藏在親切笑臉後,第一次炸掉黑輪的手,第二次要炸掉阿和。因爲阿和犯錯,所以菜頭認爲都是阿和的錯,害菜頭過得不好,那麼菜頭黑幫喋血時就不能讓阿和獨享妻兒家常小日子。
錢鈺盈的老公屢次闖禍要她收拾,在家對她提不起性趣,還被她抓姦。最不聽話、令人髮指的,就是他還死了,逃出她的管轄範圍。這些苦她沒法找人傾訴。要別人來同理她,方法就是騷擾折磨陌生人。既然都是醫護害她失去丈夫,至少她受苦時就不能讓醫護照常冷漠做事。
錢鈺盈要的就是出一口氣。
他們假裝向你求助,其實早已視你爲敵人。所以你怎麼幫他,都只是危害自己。
他們局都設好了纔會找上你。《腿》中,錢鈺盈回醫院,上樓找櫃檯夜班護士,要見高層。警衛就現身。一言不合,警衛說「那就報警」。警察到醫院,卻不聽警衛說,只聽錢鈺盈一面之詞,原來是她報的警。錢鈺盈揚眉炫耀:「我上樓前就報警了。」
《陽光普照》菜頭開車載阿和到警局門口停,要他下車,到巷內立委服務處門口開六槍示威,交換一百五十萬「債務」一筆勾銷。如果阿和能拖延一時,先脫離現場壓力圈,就會發現不必任菜頭宰割。但阿和猶豫,菜頭就說「警察來了」得趕快開走,果然員警貼近阿和車窗顰眉,施壓阿和落入陷阱。菜頭停到警局門口,等於錢鈺盈「上樓前就報警了」。
老手在賭場裡會選一個滿桌待宰肥羊的賭桌,埋伏暗地串通的同夥。擡出第三方壓人,是菜頭和錢鈺盈詐賭用的暗樁,優勢就是肥羊還不知道遊戲規則不公平、對他不利。
你就是那隻肥羊
若跟這種人同處一個屋檐下,說明你就是那隻肥羊。他當初選擇了養你、寵你,就是因爲你乖巧聽話,你毫無勝算。可是你一直沒發現自己受虐待,因爲他都把話講得很好聽、很有道理。你甚至不會發現你在忍耐他,因爲你虧欠他那麼多,根本還不起,那麼忍耐一點也是應該的。
《腿》鄭子漢截肢手術原想醒着,聽見開動電鋸隆隆,驚嚇說還是睡着好了。乍看是個周星馳式笑料,但若回頭看《陽光普照》,就知道意義遠不僅此:阿和結夥斬手入獄,使阿豪睜開眼睛發現了自己生活的真相,他習以爲常的忍耐早已把他壓垮了。媽媽說「他把手機、電腦都刪光,房間收拾好,好像不想麻煩我們」。觀衆看到晚上他還洗了澡,好像不想麻煩殯儀館洗屍體的人。這個混蛋洗完澡甚至還坐在牀邊把黑長褲小心翼翼摺好放好。一道黑影橫過客廳牆壁離開,然後鄰居按門鈴,觀衆得知阿豪跳樓了。
阿豪醒了,可是他決定還是睡着好了。
鄭子漢決定還是睡着好了。
鄭子漢藏身小旅館躲債,沒帶換洗衣服,白天穿內衣褲,在旅館頂樓的洗滌槽洗藍黑色西裝外套長褲。聽見樓下賭場的人上門堵他,急忙把衣褲溼淋淋套上身,攀圍欄、跳下樓。
阿豪跳樓前,坐在牀邊折長褲。
這兩個畫面,等於兩片中斷手與斷腳的特寫鏡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阿豪人都要沒了,還折什麼長褲,以爲收拾長褲比自己重要,是自卑自貶,對自己殘忍。但在被「假裝很有禮貌、其實很沒禮貌」的言詞長期誤導下,受害者就會認知錯亂、自尊低落,怕麻煩別人。
鄭子漢妄想一步登天賺大錢,被詐賭、投資法拍屋,以爲賺2千萬比健康重要,都爲在老婆面前掙點面子。尊嚴都沒有了,鄭子漢套上件溼褲子,就是這個自詡風度翩翩者,在搶救最後的自尊。
如果觀衆沒被言語詐術的殘忍嚇尿,至少會被血淋淋斷手、斷腳的唐突嚇到,也算是盡了對阿豪、鄭子漢的哀悼。斷手、斷腳,是寄自另一個顛倒世界的信,似不可解,偶然漂流到觀衆手中。因爲從現存這截手腳上遺失的那個人,最終還是想要知道,他值得被人同理,值得被人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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