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供1.8萬的深圳房貸家庭,遭遇裁員之後
在小紅書上搜“房貸、裁員”這個組合,你能看到很多充滿寓意色彩的時代註腳 :“350萬房貸剛下來,喜提裁員”,“房貸(月供)1.3萬,34歲失業半年”,“經歷降薪裁員,房子要斷供了”,“38歲大廠失業,深圳房貸600萬”……
樓市、就業市場雙雙遇冷,當供房家庭遭遇失業,兩向擠壓的終點可能是斷供,房產被法拍,也可能由此傳導出更多的 “不能承受之重”。今年年初,中指研究院發佈了《2023年全國法拍市場監測報告》,其中提到,2023年全國法拍住宅房源掛牌38.9萬套,比2022年增長43.01%。
朱星虹和陳詠算是幸運者。
2022年年底,買下光明一套大戶型新房不久,朱星虹失業了。新房月供1.8萬,此外,他們每月還要支付5000元的房租。
陳詠和丈夫,2019年、2020年在深圳分別買下兩套小戶型房產,每月要還的按揭是2.6萬。2020年年底,丈夫從前公司辭職,此後經歷了半年的失業期。
爲了湊首付,兩個家庭除了房貸,還揹負着100萬上下的外債。不過,朱星虹和陳詠丈夫在失去工作後,短時間內抓住了新的職業機遇,這讓他們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關隘。
也可能是因爲幸運,朱星虹和陳詠才願意跟我聊聊這段經歷。
我也曾經聯繫過其他遭遇裁員的供房家庭, 有的丈夫作爲家庭支柱,失業後還未找到工作,還有的決定先把深圳的房子租出去,自己帶着孩子回老家生活。我在社交平臺上,私信詢問他們是否願意分享眼下的境況, 他們要麼直接拒絕,要麼沒有迴應。
跌落的“神話”
提到買房,朱星虹口中是一連串的“後悔”。
房子買在2022年,當時深圳的指導價政策已出臺一年多,房產市場在政策調控後“量價齊跌”。市場冷卻,房價下跌,給了朱星虹新的買房希望,她來深圳十幾年了,一直渴望在深圳買房紮根,“這是我的執念”,她強調說。
在買房問題上,丈夫很猶豫,但駕不住朱星虹的“執念”。兩人在買房上各有期待,丈夫一定要買個四居室,朱星虹想住新一點的房子。以手裡的積蓄,兩個要求加在一起,能選擇的只有光明。
他們選中的樓盤,是光明區2022年兩大日光盤之一。樓盤均價4.4萬/㎡,他們選擇的那套房子售價4.6萬/㎡。買之前,兩人討論過“會不會跌”的問題,丈夫說“這個價是備案價,不可能跌到備案價以下吧”,她覺得有道理。開盤當天的盛況也讓人放心,排到夫妻倆的時候,他們的期望戶型,可供選擇的房產不到10套。
時間過去一年多了,他們買的房子還未交樓,隔壁新盤目前在打折出售,均價3.8萬/㎡,“虧掉的這些錢,我得加多少班才能賺回來”,朱星虹不無心痛地調侃自己。
而在陳詠買房的2019年和2020年,剛好是深圳樓市過去30年的最高位。據統計,2020年,全國70個大中城市中,深圳二手房漲幅最高,比2019年上漲了14.1%,比2015年上漲83.6%。前海等熱點片區,在炒作者的推動下,一年內單價漲幅6、7萬的不在少數。
深圳樓市炒作背後的重要角色“深房理”,在2022年被查處。深房理涉嫌房產衆籌和代持、違規套取信貸資金進入房產市場等多項問題,教唆炒房者通過假離婚、代持、騙貸等方式炒房,共涉及住房按揭貸款、經營貸和消費貸等不同類別,問題貸款金額合計10.64億元,其中,涉及經營貸3.80億元。 涉事人員中,2人被捕,3人被刑拘。
陳詠在看房期間,目睹過諸如此類的瘋狂。“我們當時在南山看房,記得有一個樓盤非常離譜,48平方米的二手房,今天去看480萬,明天再去520萬,後天又漲到了560萬。”
陳詠夫妻非常謹慎,有意避開了這類泡沫較大的樓盤。最後在南山一個“二手房源很少,住戶非常穩定”的住宅樓盤裡,選擇了一個戶型最小的兩居室。
新買的小兩居還未搬進去,陳詠丈夫已經開始擔心“不夠住”了。丈夫是獨子,公公80多歲了,買房前就跟夫妻倆一起生活。考慮到生孩子,以及雙方父母的養老問題,2020年兩人又在福永買了套一室一廳,當時的樓市依然瘋狂,“我們買的那個小房子,賣家當時跟我們說,308萬一分不能少,你們不買,我晚上回去就把價格調到320萬”。現在,這套一室一廳的市場價已下跌到240萬左右。
一種習慣性的樂觀
爲了湊足首付,朱星虹夫妻借了七八十萬,陳詠夫婦前後借了100萬出頭,這100萬中,有一部分是從銀行借的信用貸,“那幾年申請貸款非常容易”。
像陳詠這樣,利用信用貸、營業貸槓桿買房的人羣,在當時並非少數。針對信貸資金違規流入房地產領域問題,深圳金融監管部門在2020年、2021年開展過專項整治,根據2021年8月公佈信息,監管部門共發現21.55億元經營用途貸款流入樓市。
兩個家庭當時敢於揹負這個數額的借款,也是因爲當時對收入預期極其樂觀。
朱星虹丈夫在互聯網大廠,年終獎發下來,“就能還上一大筆借款”。遺憾的是,丈夫沒有領到2022年的年終獎,因爲業績下滑,公司臨時決定將獎金折算爲股票,還要分成數年發放,“現在股票也縮水得不成樣子”。
陳詠夫妻都屬於高收入者,“我們倆正常上班的話,年終獎都能還一大筆的債務。我們也沒料到,他辭職後再找個滿意的工作,要花這麼長時間”。
陳詠丈夫失業那半年,公公生了一場大病。這之後,夫妻倆每年在老人的治療看護上,要支出20萬左右。
“房貸、老人的醫護費用、生活支出,算下來我家一個月固定支出5萬,他不去上班的話,壓力是很大的”。那半年,陳詠辦了好幾張信用卡,準備好拆東補西,最終只用到一張。她也做過最壞的打算,“不行,就讓我老公去幹體力活”。
陳詠丈夫原來那份工作收入很高,也很穩定,但職業上升空間有限,他也不喜歡工作內容。丈夫辭職時33歲,他想轉行,找一份“35歲後不需要再轉行”的職業。
陳詠和丈夫的職業道路一直很順,尤其是丈夫,學歷背景出衆,畢業後在求職市場上很受歡迎。“事後我們感覺(辭職)這個決定不是很慎重,轉行還沒有想清楚就辭了”。
“他找工作不難,但是找到一份他滿意的,能夠長久發展的工作,我不知道需要多久”,這種未知,給陳詠帶來了一定壓力。
失業那半年裡,陳詠丈夫先是進了一家知名地產,對方給的薪資很誘人,待了10天他離開了,“工作內容很無聊,還好是跑了,那家公司已經資不抵債了”。後面丈夫又進了一家互聯網公司,薪水同樣很高,他也待了很短一段時間,“他覺得這行幹不長久,紅利期過了”。期間,丈夫還想過創業,當時處於疫情期,夫妻倆考慮過後,覺得風險太大,斷了這個念頭。
最終丈夫拿到了一個滿意的offer,一開始薪資很低,“我們手頭還是很緊張,還是要靠拆借週轉”。一直到去年年中,兩人才把所有的債務還清,“債務加上生活開銷,我們倆一共支出了一百四五十萬”。
這樣的收入,是陳詠和丈夫“拼命賺錢”換來的, “最近兩三年我們都沒怎麼休息過。 他很忙,我也很忙,兩人都見不上多少面”。
過去一年,朱星虹也在“拼命賺錢”,“就是想彌補(買房決策上的)過錯”。
朱星虹失業一個月後,丈夫接到公司通知,原本期待的豐厚年終獎泡湯了。她非常自責,天天懊惱自己的買房決策,“晚上睡不着,躺在那裡問自己,爲什麼要買房,老公工作再出岔子,可怎麼辦。”
買房時,朱星虹在一家電商公司做設計工作。離開那家公司前,她已經被拖欠了數月工資,她是被“逼”走的,沒有拿到補償。比起晚走的同事,她還算有運氣,“我走的時候,拖欠的工資都結清了,晚走一個月的同事,連工資都拿不到。有些走了勞動仲裁,現在也沒拿到錢,公司根本沒有錢賠”。
失業以後,朱星虹想到的第一個搞錢方法是拍短視頻。剛買房那會兒,她把買房經歷剪輯成VLOG,發到短視頻平臺,反響不錯。失業以後,她又把自己的經歷發了上去,數據看起來很好,這給了她信心。
失業後待在家裡,她找不到新的短視頻話題,“不可能天天說自己買房又失業這件事兒吧” 。期間她還嘗試過在短視頻平臺帶貨,忙了一個多月,賣了十幾單,賺了幾十塊錢。她覺得沒意思,放棄了短視頻賽道。
閒在家裡,朱星虹和婆婆拌嘴的次數明顯增多,丈夫爲了息事寧人,勸她幹回老本行,嘗試着接一些電商網頁設計的單子。她給了自己三個月的摸索期,最開始在朋友圈推廣,熟人零零散散介紹一些業務,她接着在小紅書等社交平臺繼續推廣。
“第一個月賺了3000塊,第二個月賺了六七千,第三個月賺了一萬多,後面就穩定了”。現在,她每個月的收入能穩定在兩三萬,但也辛苦,“去年一整年,經常加班到凌晨一兩點”。
原來家裡的經濟主要靠丈夫,年終獎落空,一度打斷了兩人的還債計劃,好在朱星虹的收入迅速有了起色,撐起了一部分壓力。
“我們是比較幸運的,每個月有進賬,現金流沒有斷掉”。朱星虹在社交平臺上,也看到過相似的情況,“剛買房丈夫就失業了,一直沒有找到工作,而且家裡主要靠丈夫賺錢,這種情況風險很大”。
代價
光明新房的價格,是一點點跌下來的,現在朱星虹已經“麻木”了。中間有一段時間,一看到隔壁樓盤打折,她在家裡捶胸頓足,喊着“我虧了30萬”,隔段時間再看,又打折了,她又在家裡捶胸頓足,喊着“我又虧了20萬”。
“這兩年就是在瘋狂賺錢,還債,還月供,按照現在跌的幅度,我們借的七八十萬完全可以省下來”。要是夜裡一兩點,朱星虹還坐在電腦前跟客戶battle,或者修改設計稿,她會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問自己“爲什麼要買房”。
朱星虹丈夫的工作很忙,壓力很大,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他跟他爸走在一起,別人說他們是兩兄弟”。丈夫有時也會跟朱星虹抱怨,快四十歲了,好像還沒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房子也影響了兩個家庭的生育計劃。
“如果不買這個房子,我可能就生二胎了,現在我大概率不會生了”,除了沒機會出生的二胎,朱星虹還大刀闊斧,把兒子興趣班的費用砍掉了一大部分。“以前只要他喜歡,我就報,學個武術一下子花一萬多。現在不會,學一兩個便宜的就行了,買課也是十節課的優惠禮包,不會買那種長期課程了。”
陳詠今年才決定要孩子,“還完債穩定一點了,纔敢生。我這個年齡,屬於高齡產婦了,沒辦法,30歲時沒有條件”。2019年她30歲,剛跟丈夫買下了南山那套小兩居。
南山的小兩居過戶後,陳詠和丈夫週末自己去刷了牆漆,洗手間請人裝修了一下。其他地方能省則省,傢俱中除了牀,其他大多是前房主留下來的,“看起來破破舊舊的”。同事去陳詠家裡做客,評價她的房子“跟出租屋有啥區別”,她和丈夫都不在乎這些,“能住就行”。
丈夫頻繁出差,陳詠也忙得要命,房子搬進去三四年了,倆人在家做飯的機會都很少, “感覺像個旅館,兩個人回去睡一覺,又出去上班了”。
即便薪水豐厚,陳詠和丈夫的日子過得非常節儉,“我們多一分的錢都不會亂花”。該搶的優惠券,該參與的優惠活動,夫妻倆都不願錯過。靠信用卡支撐過一段時間後,陳詠還研究出很多省利息的小技巧。 陳詠不覺得這樣的生活侷促,她和丈夫的家境都非常普通,節儉的習慣從小形成,消費主義還未撼動他們務實的生活觀念。
陳詠夫妻 買的兩套房子,南山自住的這套泡沫不大,目前的市場價跟買入時持平。福永的房子跌了60萬左右,陳詠能接受現狀,“買定離手,反正還要給老人住”。冷靜的心態,跟這個家庭享受到的機遇有一定關係,“我倆在深圳,其實是享受到了學歷社會的一些紅利的,我們覺得夠幸運了,不能所有好事都落我頭上吧”。
在買房這件事上,朱星虹覺得自己是一個典型的“韭菜”。前幾年,自覺買不起深圳的房子,朱星虹和丈夫在惠州博羅買了套房,買入價100萬,現在市場價60萬,“關鍵還賣不出去”。
除了房產, 朱星虹 在投資上也當過“韭菜”,她和丈夫曾在某知名P2P買了20多萬理財,該P2P平臺2018年暴雷,她去年拿回了6萬,剩下的十幾萬,她覺得“應該拿不回來了”。朱星虹有個親戚,抵押房產在鼎益豐買了上百萬理財,前些天她看到鼎益豐暴雷的新聞,她不知道親戚現在的處境,也不敢問 。當機會與各種看不見的風險並行時,普通人打拼下來的一點財富,一不留神就可能被食利者蠶食。
未知的將來
陳詠丈夫在轉行以後,事業發展得很順利,這份職業也非常看重經驗,丈夫的年齡危機算是解除了。
不過,每月五萬的支出,要求夫妻倆的收入都要穩定在某條線之上。“兩個人必須都要工作,在深圳一天(工作)都停不了,要是停下來,再欠着銀行的錢,你只能離開這兒”,陳詠說。
所以陳詠不敢鬆懈, 現在這份工作,收入、職場氛圍都讓她滿意,但穩定性取決於上司,如果領導層發生人事變動,她能不能在這兒幹下去,“就是兩說”。
再去找一份條件相當的工作,陳詠認爲“很難”。35歲和婚育身份,是求職市場上最容易受歧視的因素,她在上海讀過書,也認識不少在上海工作的熟人,她感覺與上海相比,深圳職場的年齡歧視更嚴重,“在上海,三十七八歲找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深圳就不行”。
入職現在的公司前,陳詠面試過另一家深圳企業,她的履歷符合招聘崗位列出的所有條件,但在最後一輪面試中,面試官委婉地拒絕了她,“他說,哎呀,我們部門很多像你這個年齡還沒生孩子的。一聽這個,我就知道沒戲了”。
朱星虹和丈夫,對將來有一個特別樂觀的設想,“40歲還完房貸中的商貸部分,40歲到50歲攢錢,50歲以後半退休,能養活自己就可以。”
實現這個設想的前提是,朱星虹和老公的收入都能維持現狀。
做自由職業這一年多,朱星虹接到的電商設計訂單源源不斷。但她在電商行業工作多年,很清楚這行的現狀,“越來越難做了”。她之前上班的公司就是例證, “爲什麼垮了,就是爲了在市場中跑出來,公司瘋狂地找投資,然後一個月在投流上燒幾十、幾百萬,最後錢花光了,業務還是沒做起來。”
朱星虹2014年左右做過一段淘寶賣家,對比現在,那時的電商生意入行門檻極低, 她 從華強北拿貨,放到淘寶上賣,賺中間差價,“我沒有囤貨意識,賣的東西沒什麼價格優勢,就那樣,一個月也能掙一萬多,當時我工資才4000多塊”。“現在不一樣了,你拿着幾百萬都不一定能做成”。
作爲互聯網大廠裡的35歲員工,朱星虹丈夫的職業生涯,是一個更大的未知數。
2022年年終獎泡湯後,朱星虹丈夫有過辭職的衝動。當時很多同事在社交平臺上吐槽公司在年終獎問題上背信,“老闆看到後很生氣,說不滿意可以來領禮包(裁員補償)”。丈夫跟HR已經談好了賠償數額,最終還是沒有離開。那段時間,丈夫面試過幾家公司,“沒有公司能接住他的薪水”,再加上上司挽留,丈夫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公司。
年終獎的風波過後,公司還進行過大規模的裁員,只是暫時沒有波及到朱星虹丈夫。公司原來的加薪制度也做了調整,“ 加薪部分改成股票發放,沒有實質性的現金給到你了”。
前段時間,朱星虹丈夫還去另一家大廠面試過,被對方拒絕了,“ 以前不是這樣的,出去面試基本都沒問題,跳一次槽漲一次薪,所以他兩三年一跳”。現在, 丈夫過了35歲,互聯網行業也進入下行期,“很難再跳槽,薪資感覺也差不多到頭了”。
美國作家戴維·戴恩在《房奴》一書中,講述了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中斷供族的處境, 書中有句這樣的話:
“幾百萬美國人,以爲自己在中產階層中獲得了立足之地,面前是一條通往財富和經濟安全的康莊大道,然而,華爾街一場毀滅性的失誤,卻給他們造成了致命的傷害。”
(文中人物採用化名)
文丨黃小邪
本文由深圳微時光原創發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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