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拍劇難獲認可不能全怪回憶濾鏡

◆《愛的理想生活》延續了原版《粉紅女郎》的人物設定,但更加訴諸純粹的寫實。不過,該劇中人物的落地卻沒有貼合生活,不如原版那般讓人信服,這是其最爲人詬病之處

由朱德庸漫畫澀女郎》改編的電視劇《愛的理想生活》播出以來,頗有些“叫座不叫好”。一方面電視劇收穫了較高的收視率和網絡播放量,另一方面人們對它的評價卻普遍不高,並且不可避免地拿它與近20年前播出的同樣改編自《澀女郎》的電視劇《粉紅女郎》進行比較。

《愛的理想生活》及其他大量國產翻拍劇在口碑上遭遇的“滑鐵盧”讓人不禁反思,爲何翻拍的電視劇不論在觀衆印象中還是在事實的整體表現上,都難以超越原版,獲得認可?

原版劇擁有翻拍劇無法擁有的記憶增值

《粉紅女郎》作爲較早的國內女性羣像劇,其最大的貢獻之一是塑造了四個性格不同但又令人喜愛的經典都市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是如此深入人心,直到今天依然是相關演員難以褪去的觀衆認知。

比如劇中“萬人迷”的扮演者陳好,之後飾演的所有角色都沒有超越她這一風情萬種、練達睿智的古早“女神”形象。即便是後來在新版《三國》中扮演了話題度很高的貂蟬,也是負面評價居多,似乎“萬人迷”是其影視形象的唯一標籤了。而“結婚狂”的扮演者劉若英則借用了觀衆對這一形象的深度認同,化身爲文藝版的“結婚狂”,用“恨嫁”這一噱頭,不斷地在演唱會、書以及各種場合販賣和營銷這種情緒,頗合市場,可見觀衆對其電視劇形象之買賬。劇中的“哈妹薛佳凝和“男人婆張延同樣可圈可點。

翻拍的《愛的理想生活》延續了原版的人物設定,但與原版保留了一定的略顯誇張的漫畫風格不同,新版訴諸純粹的寫實。不過,《愛的理想生活》中人物的落地卻沒有貼合生活,不如原版那般讓人信服,這是其最爲人詬病之處。比如原版中“結婚狂”齙牙自卑所以渴望愛和家庭,而新版中同樣人設的“結婚狂”相貌美麗、家世顯赫,卻找了一個地位身份能力相貌都與其不匹配的男子,執意要與其結婚;原版中金句頻出、玲瓏剔透的“萬人迷”,在新版中成了到處留情、不斷撒播廉價心靈雞湯,且一遇到妹妹的事就風度盡失的“傻女人”——明明因自己的感情問題搞砸了別人的婚禮,卻在這樣的場合侃侃而談自己的擇偶觀;原版中的“男人婆”打扮中性、只談工作不談戀愛、能屈能伸一心只爲事業,新版中的“男人婆”美麗幹練、桃花不斷,但表現其工作能力的方式卻只有挑刺罵人摔本子拍桌子;還有《粉紅女郎》中那青春張揚、善解人意的“哈妹”,在《愛的理想生活》中幻化成“萬人迷”溫如雪的妹妹——一個留學肄業歸來、熱愛漫畫的21歲“少女”。

《愛的理想生活》劇情的懸浮及人物塑造的失敗,不但讓未看過原版的電視劇觀衆難以接受,更讓看過原版的觀衆倍感失望,而這種失望,會進一步加劇觀衆對電視劇的批評。翻拍劇常常面臨雙重檢閱,既有對電視劇本身的評價,也有對新舊兩版電視劇的對比,而後者是翻拍劇不可逃脫的“原罪”。公允地講,《愛的理想生活》如若不與《粉紅女郎》相較,僅單純地解讀這部作品的話,雖然故事及人物存在一定的懸浮、混亂,但與一般的同類國產都市劇相比並沒有太大差距。但因爲是翻拍,則必然失了先機。對於看過《粉紅女郎》的觀衆而言,這種比較是潛意識的,並且隨着時間的流逝,對原版的認同還會不自覺地加大。

這是翻拍劇必然要面對的悖論:原作的知名度所帶來的關注是翻拍劇的先天優勢,但同時觀衆帶着對原版電視劇多年的美好記憶濾鏡觀看電視劇,會在歲月流逝和成長過程中不自覺地賦予對原版的記憶增值,並因此產生對翻拍劇的認同障礙,此時先天優勢就變成了先天不足。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港版的金庸武俠劇射鵰英雄傳》當年在內地播出時,風靡大江南北;所以之後張紀中翻拍《射鵰英雄傳》就成衆矢之的,可待於正版的《射鵰英雄傳》出爐後,大家似乎又覺得張紀中的版本挺經典的了。電視劇之間的比較以及劇情、表演、製作的優劣是一方面,而時間的流逝所附着在不同時代人心目中的那份獨有的記憶,則很大程度上先決了人們對於不同時期翻拍劇的品評。

翻拍劇多在製作上提升卻難在立意上突破

劇名《愛的理想生活》,突出“愛”這一人世間最重要也最值得表述的主題。其實,愛也好,恨嫁也好,恐婚也罷,都不過是一種隱喻,置換了都市生活另外的焦慮。觀衆不過是想通過電視劇所造的夢,暫時轉移或者逃避焦慮,以換取對於美好生活的期待與信心,更包括“想象”。但“愛”的理想生活顯然不可能是有樣本的生活,因此電視劇可能在翻拍立意上,相較於《粉紅女郎》,就顯得不那麼明晰。

《澀女郎》是部充滿了諷刺意味的漫畫。《粉紅女郎》去“澀”爲“粉紅”,改掉原作中“苦澀”“青澀”之意,代之以象徵女性及夢幻的“粉色”,又保留了“女郎”,表現的是以上海爲代表的大都市中不同性格及樣態的女性對於愛情職業以及友情的看法,在此過程中的成長以及對於更加美好的未來的期許。而《愛的理想生活》以愛爲綱,展現的是超越愛情、職業和友情這一相對小的、更好把握的範疇之外的整個“生活”,於是電視劇勢必會融入原生家庭及親情這些更廣闊的內容,比如段序父母對外同情心氾濫對內卻“吸血”自己兒子的情節。這雖然使電視劇展現人物形象的構成因素更加縱深,但也難免顧此失彼,駁雜零碎,也並不爲劇中女主的形象塑造增添多少光彩。

對於電視劇的翻拍而言,大體上有兩種套路,一種是比原劇更加忠實於文學原著。比如李少紅版的《紅樓夢》就更加忠實普及本的《紅樓夢》。然而由於演員選角、表演、服道化以及導演本身的調度功力,都有諸多值得商榷之處,以至於雖然在製作上更加奢華大氣,但在口碑上卻遠遠不及王扶林執導的87版《紅樓夢》。而更多的套路是借原著的名頭和人設,發展出一部與原版劇完全不同的電視劇,頗有些“同人”劇的意味。這種創作的極致,電視劇中其實很少見,大家熟知的印象來自電影——王家衛的《東邪西毒》和劉鎮偉的《東成西就》,只是借了《射鵰英雄傳》的人物的名,但故事則與原著沒有任何關係。似這般,很少有人將其視作翻拍,自然也沒有烙印。因爲電視劇相較於電影的體量至少大十倍,需要有更多的內容和情節進行填充,在翻拍上就需要顧及更多的面相,這也是爲什麼翻拍的電影效果往往優於電視劇的原因。

極致是例外,而多半的情形是保留原版和原著中的人設,繪製出新的故事。這種改編,既是必然,也是不得已。說不得已是因爲新版的電視劇不能復刻原版的內容,否則就只剩嚼蠟;說是必然,是因爲相較於原版,翻拍版除非是特殊情況,多數都是播出有年。無論是現代劇的時空,還是歷史年代劇的觀念,都會有變化,於是做出適當的調整和改變就不可避免。

比如同樣是在上海,相差近20年,《粉紅女郎》中的女主們住在郊區有問題尚未裝修的別墅中,而《愛的理想生活》中的女主們則住在“男人婆”市區四室一廳的大平層中。《粉紅女郎》中的女主們是幼兒園老師、模特櫃姐、經理以及無業遊民,而《愛的理想生活》中的女主們則是基金公司前臺和職員、市場總監、高級私人婚禮策劃師、留學肄業學生,瞬間“檔次”提升,以“迎合”市場的口味。原版中的女主們,或熱衷於戀愛結婚,或一心只撲在事業上,劇情發展服務於性格人物的塑造,而新版的四位女主則迎合“愛”這一主題,都攪擾在戀愛情感的敘事之中,形象就變得不那麼鮮明,彷彿都市女性的困境與追求都落腳於“愛”。這種現代劇中時空和社會觀念的改變以及故事內容的改編,會在翻拍劇中必然地情勢化體現,而歷史神話劇等,則會出現范冰冰版《封神榜》和陳司翰版《西遊記》這種“魔改”的情形。這種改編在技術製作上都超越原版,但內容創制及立意思想上則遠落下風。

概而括之,從已有的國產翻拍劇歷史來看,多半評價不高。這自然不乏觀衆既有的記憶作祟,以致不能更加公允地評價翻拍的電視劇;但更本質的原因在於翻拍劇本身在思想立意、內容生產以及故事敘事上的匱乏貧瘠。雖然翻拍劇有原版電視劇成功的市場及社會表現爲基礎和鋪墊,但是翻拍版能否更新觀衆的記憶並創制出人們普遍接受的劇情和內容,則又是一把雙刃劍。對於國產劇來說,植根在更廣闊的社會生活中進行電視劇的原創生產纔是正途;即便要翻拍,也應深耕創作推陳出新,而不是僅僅着眼市場的收割,是爲正途。

(作者爲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