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鏡中.悲喜因緣(上)──《如何學作羅霈穎的哥哥》之八

王子青蛙羅青

個性是一面哈哈鏡

正如莎士比亞《皆大歡喜》一劇開場白所云:「世界一大舞臺,男女不過演員。」(All the world's a stage, /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如今,這世界不但是一個大舞臺,而且還應該是一個充斥着「遊樂場」、「歡樂園」、「狂歡節」、「屠宰場」、「選舉季」、「集中營」、「瘋人院」的人間購物中心 (Shopping Mall ),一切皆可扮演買賣,道德、正義、自由、民主、真理、權力、慈悲,全都急凍上市待價而沽,隨意解凍相互串演登臺。

至於舞臺上演出的內容,從樂觀享樂主義者觀點看來,多半是喜劇,或看起來像悲劇的喜劇。從悲觀苦修主義者的觀點看,世界舞臺上,永遠遭悲劇霸佔,或由看起來像黑色喜劇的悲劇主導。

喜劇論者,弄到最後,容易玩世不恭 (cynicism);悲劇論者,到頭來常陷入遁世嫉俗(misanthropist)。實際上,所有人間購物舞臺上演出的戲劇,只有一種,那就是悲喜劇加喜悲劇,像古老又新潮的貓熊,黑眼圈永遠是憂愁八字型,胖身體又老是充滿了喜劇感。

舞臺上常見哈哈鏡(distorting mirror),藉凸凹不平的鏡面,導致不規則光線反射與聚焦,扭曲反映人形物象,突梯滑稽,恐怖變形,令人在驚奇之餘,或皺眉大怒,或失聲狂笑。放置在遊樂場、歡樂園、狂歡節中的哈哈鏡,多半是顯性的;安裝於屠宰場、集中營、瘋人院、選舉季中的哈哈鏡,多半是隱形的。

不過一般人,對哈哈鏡的反應,多半是一笑置之,喜多於悲,因此又稱做funhouse mirror(樂園鏡) 或 carnival mirror(狂歡鏡)。個性不同的男男女女,是患有各種瑕疵的哈哈鏡,各自以獨特的「個性的鏡面」,反映或悲或喜的命運與愛情

存在主義小說家卡謬 (Albert Camus 1913-1960) 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不依靠希望與未來,意味着人更能隨心所欲。」(That privation of hope and future means an increase in man's availability.)

樂觀主義者的眼睛,最擅看見「希望」,而又常被「希望」矇蔽甚至控制;悲觀主義眼中,永遠沒有「未來」,而又最常被「未來」誤導然後坑害。若想超越希望與未來,只有那享樂當下的存在主義者,纔有辦法。而隨心所欲結出來的果實,往往是一顆巨大無比的孤獨國,以無邊孤寂爲核心。

巴西詩人保羅.柯爾賀(Paulo Coelho 1947-)有警句曰:「沒有比愛情更深奧的了。童話世界裡,公主親青蛙,青蛙變王子;現實世界裡,公主親王子,王子變青蛙。」(There's nothing deeper than love. In fairy tales, the princesses kiss the frogs, and the frogs become princes. In real life, the princesses kiss princes, and the princes turn into frogs.)

這句話到了妹妹後現代世界裡,往往成了:「王子親了睜開眼睛的公主後,先縮小成青蛙,再膨脹成蟾蜍,散發出刺鼻的銅臭。」

妹妹的初戀對象是一位乳臭未乾沒有肩膀的富二代。富二代的宿命有二,一是大事揮霍,爭產敗家;二是謹小慎微,維穩守成。二人熱戀時,男方因辦公室與我家鄰近,常常到家裡吃中飯。只見他言語收斂,謙恭有禮,給人勤奮上進好青年的印象。

父母親對此,淡然處之,只靜靜觀察,並未表態。目空一切的我,對商人興趣不大,認爲缺乏文化想像力市儈之徒,是窮得只剩下一肚子錢的貔貅,置之眼角做吉祥物可也。同時我也知道,在商人眼中,我那令人目眩神搖的十八般武藝,也不值什麼蔥薑蒜皮。窮教書匠窮畫家嘛,能夠折騰出什麼名堂出來?

沒想到樂觀爽朗、俠氣干雲的妹妹,這次是動了真情,居然異想天開,想用商業世家所聽得懂的語言,博得終身大事的圓滿。她過世後,我整理她的抽屜,看到大筆記本中,依舊珍藏着當年那張發黃的長方形卡片,上面寫滿天真幼稚、虛擬美好的甜蜜幻想:

我倆訂於民國七十五年元月四日,於美國拉斯維加斯結婚。

如違約者,須賠償對方美金二百五十萬元整。

字條上下,由雙方鄭重簽下姓名,字條中間,蓋滿四個紅色的手印,雙重簽證加雙重印證,更凸顯了熱切中的無奈,堅定中的懷疑,希望中的絕望,既濟後的未濟。現在乍然看去,好像字條上,燃燒着四團冰涼的火焰,不能焚燒成灰也無法熄滅無痕。

果然,「愛情是失火的友情」(Love is friendship that has caught fire.)專欄女作家安蘭德(Ann Landers 1918-2002)如是提醒我們。而這卡片,簡直是一張從火場中遞出來的求救字條,但卻錯塞入水龍頭的口中,結果當然是緣木求魚兜頭一潑冷水。

男方家長堅持要妹妹放棄演藝生涯,方能嫁入所謂「豪門」。這對一生要強的妹妹,覺得自己的志業(conviction)受到重大污辱,當然絕對無法接受。即使是強烈反對妹妹從事演藝工作的父母,對如此輕蔑的條件,也臉色凝重,斷斷不能吞嚥。

曾經一度爲妹妹在電視臺爲歌手伴舞而大發雷霆的父親,對此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默默徵得我兄弟倆的同意,把敦化南路房子的產權,轉讓給妹妹,做爲今後她演藝事業的後盾。

對大多數人來說,婦女獨立自主(woman emancipation),在1980年代的臺灣,雖已經脫籜而出,但仍面對一條艱辛漫長的道路要走。「我自己就是豪門,幹嘛還要嫁入豪門!」多年後,妹妹這句流傳甚廣的名言,有如籜龍上騰,迎風招展於樹梢之上,供人仰望,應該是那次內外夾擊雙重矛盾經驗的副產品。

在這兩股力量,糾纏推擠之下,妹妹一而再,再而三的,在生存環境複雜險峻的影藝界,屢敗屢起,笑傲風雲近四十年,終於獲得廣大觀衆的支持與喜愛。

一般說來,所謂的「女性主義者」,可以分成兩類:一是五官身材高矮胖瘦,搭配協調者;一是五官身材高矮胖瘦,有欠協調者。前者,絕口不談任何高頭理論,只顧在實際上佔盡各種可能佔到的上風。後者,在口頭上,常愛揚言解放照顧所有女性,而不可得;而實際上,則往往陷於進退失據的泥淖,動彈不得。兩者之間,互動不多,各自平行發展,自嘗後果,自得其樂,而真實內情,則不足與外人道

美國鄉村歌曲天后桃莉芭頓(Dolly Parton 1946-)曾辛辣的酸道:「愛情是天堂所賜,讓你煩惱成地獄的東西。」(Love is something sent from heaven to worry the hell out of you.) 初戀隨風而逝後,妹妹懷着「強硬個性的哈哈鏡」,註定陷入在天堂中打造地獄,又在地獄中打造天堂的愛情輪迴,反映人生中各式各樣變形的喜悲悲喜劇。

但凡她帶回家來的對象,我都或深或淺的接觸過,國籍無論中外,年齡無論大小,都是一表人才,談吐斯文,隨着妹妹,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四處團團轉。至於事業能力、表達魅力,則鮮有超過妹妹的。到頭來,不是這樣,就是那樣,全在金錢上虧欠妹妹甚巨。當然,豪放俠女多金氣勢,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有一陣子,她迷上一位實力派的奶油唱將,但聰明又精明的她,已經學乖了,並沒有輕舉妄動,避免鬧出任何花邊新聞來。

「這都是個什麼個性?都是被你們慣壞了」我向媽媽抱怨道,「當初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樣慣來慣去,將來要出問題的!」事後諸葛的我,不時碎着嘴唸叨。

「噯,這孩子,怎麼會這樣呢?看看這個性,天生的湖南騾子。」媽媽搖頭嘆道:「你們不知道,我拿起棍子,才罵了一聲,還沒來得及打,她就氣得大哭,一口氣上不來,就當場翻起白眼,從椅子上,頭一仰,就倒栽了過去!」

我想起來,妹妹三歲半時,遭媽媽嚴厲責罵,立刻當場昏厥過去那件事。「那年頭,巷口還沒有出租車。」 媽媽皺起眉頭說:「只好抱着她,三步兩步,出了巷子,跑上對街的三輪車,送到四姥爺的醫院,打了半天點滴,才甦醒過來,真是嚇死人了!」

一個月前,妹妹猝然辭世的消息,終於傳到母親耳中。「這孩子,噯……怎麼會這樣呢?」她雙眼木然,望着一片空茫,一個人,動也不動的,抱着妹妹送她的熊貓玩偶,坐在長長沙發的一角,整個人,變成了一尊抱着小熊貓的大熊貓。

在清理妹妹遺物時,我分別在兩處,找到兩個保險箱,一大一小。大的密碼是父親的生日,小的是初戀的。

二 能使自己成爲自己

四十五歲以後,妹妹常在電視談話節目中,戴着新改的名字「羅霈穎」爲面具,大放厥詞,直抒胸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把單身獨立工作婦女,外在的辛酸苦辣、一腔怨氣;內在的私密生活,情色逸趣,平實又誇張的盡情傾吐,百無禁忌,抓住了觀衆的想像力與同理心。

看了她的節目,會讓人感覺到阮玲玉(1910-1935)「人言可畏」輿論殺人的現代,真的已轉換成「無言可畏」衆聲喧譁的後現代。

誠如妹妹最喜歡的英國作家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所言:「人們代表自己說話時,最不像自己。給他一副面具,就實話實說了。」(Man is least himself when he talks in his own person. Give him a mask, and he will tell the truth.) 她的遺體在火葬場,等待焚化時,許多在附近工作的清潔工、守門員、服務員……紛紛跑來向我表達對妹妹死忠的立場,異口同聲的說:「我們一向都是最支持羅美眉的!她太棒了!」

「你們永遠會喜歡我的」這時我聽到王爾德在我耳邊狡黠的說:「我代表你們犯下所有你們不敢犯的『罪』。」(You will always be fond of me. I represent to you all the sins you never had the courage to commit.)

然而做自己,豈是容易的。臺北建國北路高架橋下,有一巨幅廣告,其上大書英國小說家吳爾芙的名言:「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爲自己,比什麼都重要!」說得輕巧,最是誤人

希臘德爾菲阿波羅神廟入口上,鐫刻「七賢誡令」中的箴言:「認識自己!」就是提醒大家,凡人非神,要想認識自己,談何容易,更遑論「使自己成爲自己」。那幅廣告本身,就埋在都市雜亂的彩繪、窗戶、窗架、冷氣、管線、路燈、路樹裡,險些沒頂不見,形成了一個絕佳的反諷。

「大多數人都一直在做別人。」王爾德趁機插上一嘴:「思想是他人的,生活是模仿的,連熱情都是借用的。」(Most people are other people. Their thoughts are someone else's opinions, their lives a mimicry, their passions a quotation.)

瞭解自己,是一個艱辛的過程;今天剛剛邁前一步,以爲自己是這樣的,明天遇到挫折,立刻就倒退三步,認爲自己是那樣的。無論前進或後退,能夠不正反反正,原地繞圈子的,能夠持續不斷一條路走到底的,實不多見。(明日待續)